剛剛站起身來,便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高瘦男子走出來迎接我。只見他身上的青色曲領官服似是掛在肩頭上,周身衣衫亂擺,行動帶風。面色白中泛青,雙目溜圓,精光四射,活像一個發黴的長麪糰上嵌了兩顆琉璃珠子,下面的口鼻是可有可無的。他一笑起來,兩顆碩大的門牙如空洞的門戶上高懸的兩隻不合時宜的黃舊桃符。這副形容,令人望之生厭。這便是掖庭屬右丞喬致。
喬致道:“朱大人駕臨弊屬,下官有失遠迎。”說罷迎我進了大堂。
但見幾個小廝還趴在地上,仔細擦去地上的血跡,淡淡的血腥氣如萌發的幼芽,微弱卻篤定,久久散不去。喬致請我在堂上主位坐了,自己陪坐在下首。李瑞也跟了進來。喬致扭頭瞧了他一眼,李瑞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喬致滿臉堆笑道:“下官喬致,拜見朱大人。”說罷彎腰行禮,“下官原本打算今天一早要進宮拜見大人的,只因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才被絆住了。大人在內宮侍奉,當真辛苦,何況身子又不好,又何必親自出宮?何不在宮中將養,待下官進宮拜望罷了。”
我知道因爲心悸的緣故,我定是面色蒼白,故此他笑我身子弱。我在上眼見血跡被一點一點擦淨,露出下面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磚地,心中的厭惡無以復加。進宮以來,雖然也曾見過一些悍妒無知、無風起浪之人,但如此變態猖狂的醜惡之人,當真聞所未聞。
我微微一笑道:“喬大人總理掖庭屬,自是忙碌。只因皇后有旨,命本官和掖庭屬一道徹查當年徐女史的命案,這樁差事卻是耽誤不得,故此本官來尋喬大人商議。本官初涉此案,還望喬大人不吝賜教。”
喬致道:“宮裡確有皇后的懿旨到掖庭屬。並非下官不從皇命,只是下官也有下官的考量。一來,查案辛苦,又費思量,恐大人貴體纖弱,擔不起這份辛勞。二來,此案已查到了大人尊親身上,大人當迴避纔是。”
我冷冷道:“依喬大人的意思,本官是不當理會皇后娘娘的旨意了?”
喬致依舊笑嘻嘻地道:“下官息怒。下官以爲,大人在內宮只管安坐,待下官查出真兇,自然歸功於大人。這樣便不算罔顧皇后的旨意了。”
我笑道:“多謝喬大人的美意。一來皇后娘娘的旨意,本官不敢違抗,自然要親力親爲,這是盡忠;二來徐女史是本官的至交好友,爲友洗冤,是義氣使然,本官更不能置身事外。倘若喬大人怕本官徇私,本官大可日日來掖庭屬查問,由喬大人和李大人一道監督,喬大人當可放心。若喬大人連這也不肯成全本官,便是要本官做個不忠不義之人了。”
喬致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中閃出狡黠狠戾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然而我不願示弱,且紅芯和芳馨並肩站在我身後,多少也能壯膽,於是口角含笑,和他對視良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下官惶恐,不知大人有何吩咐,還請示下。”
當天晚膳之前,嘉秬的供詞和她親手所繪的兇手肖像已呈放在我面前。
綠萼研墨,紅芯斟茶。芳馨看着小丫頭們收拾碗盤,轉頭見我正展開畫像,遂笑道:“這個喬大人先前不肯給,姑娘一去掖庭屬,他也就乖乖補上了。”
嘉秬平常善畫寫意,因此這幅肖像畫得並不精細。但仍能見畫中的面孔下頜略寬,眉弓略高,雙目有神,雙脣薄如刀裁。雖然只是匆匆一筆,仍見有些許兇厲之氣籠罩在他臉上。然而除去這個,這張面孔可說得上頗爲俊秀,且英氣十足。原來兇手竟然是一個美男子。
我笑道:“喬致好歹也是從七品右丞,說話做事都要照着官場上的規矩來。我是他的上官,他就算心中一百個瞧不起我,皇后的話他不敢不聽。”
綠萼在一旁笑道:“奴婢曾記得姑娘教過,子曰,色厲而內荏[98],什麼小人什麼的……這個喬大人就是這樣的小人。”
我淡淡一笑道:“子還曰,小人,再兇再惡再狡猾,也不過是燈籠紙糊的老虎罷了。”
綠萼和紅芯相視而笑。紅芯指着畫道:“姑娘您看,這人爲什麼身上頭上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答道:“深夜行刺,自然要穿上一身黑衣,才能將身子隱在黑夜之中。徐大人說,因爲夜風吹進屋子,掛在窗邊吊鸚哥的金鉤蕩起來,鉤下了覆面之物,方纔無意中露了真容。即便如此,這人輕身功夫甚好,一眨眼便逾牆而出。徐大人自幼養在深閨內閣,哪裡見過這般陣仗,只嚇得腿都軟了,過了好一陣子才喚起人來。大家又只顧着看皇后,因此待搜索內監侍衛的監舍和值房時,天都亮了,早已失了先機。雖然後來又在內宮查問了一番,卻哪裡還能查到什麼證物?”
芳馨好奇道:“徐大人還說了什麼?”
我重新翻看了嘉秬的證詞:“只說那人身材高瘦,臉色發白。那一夜徐大人自己也嚇得不輕,能記起那兇手的容貌已是不易,哪裡還能說出別的來。”
芳馨遲疑道:“如此,姑娘還能查得出來麼?”
我嘆道:“恐怕是難。”
芳馨道:“那姑娘是要提審那位文瀾閣的韓管事?還是差人詢問朱總管呢?”
小丫頭收拾了殘羹碗箸,魚貫而出。我合上卷宗,合目揉着眉頭道:“讓掖庭屬審問韓管事,自是不難,可若此事真與韓管事有關,除了驚走主謀,毫無益處。倘若他堅稱無辜,依照喬右丞的性子,恐怕逃不過嚴刑。縱然我白日裡在掖庭屬看着,那麼夜晚又當如何?將來他在皇后面前翻供了,而真兇又逍遙法外,我和喬右丞都得落個辦事不力的罪名。若去詢問我的父親,就得去長公主府。長公主府不比別處,可以擅自討要,必得請了皇后的旨意才行。何況若被長公主知道皇后疑心於她,恐生風波。因此,這兩人要暫且放一放,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動。且讓我好好想想。”
芳馨點頭道:“熙平長公主一向甚得太后的歡心,太后這陣子心裡正不痛快,若長公主將此事鬧到太后那裡去,闔宮都不得安生。”
我撫着那隻從掖庭屬送過來的紅色樟木箱子。修長而白皙的手指微微用力,瑩潤的指甲現出隱隱的白。“這些案卷我只看了一日而已,若仔仔細細地多看幾次,說不定會找出些端倪。絕不能泄氣。”
芳馨走到書案前,將案卷收了起來,放到箱子裡,說道:“姑娘,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今日是徐大人的忌日,瓜果香爐都已經擺在院中了,請姑娘移步。”
眼見一輪明月懸在窗下,我含一絲惘然嘆道:“年年都祭,我一直都想對嘉秬妹妹和紅葉姐姐說,我必爲她們洗雪沉冤,討回公道。不知今年,我可以這樣說麼?”
芳馨恭敬道:“姑娘什麼也不必說,待查出真兇,徐大人和紅葉在天之靈,自會知曉。”
第二日午後,我終於將十七封奏疏看完。因爲沒有午睡,頗有些倦,想去睡一會兒,又已經走了困,有些頭痛心悶。正遲疑間,卻聽侍立在一旁的芳馨道:“姑娘這兩日又看案卷又看奏摺,着實累了,不若去別處逛逛再回來接着看?”
我笑道:“去哪裡逛?”
芳馨笑道:“去尋於大人談講談講?”
我懨懨道:“錦素如今住在皇太子的桂宮裡,不比當年她住在永和宮的時候了。”
芳馨道:“姑娘有兩日沒去看慎嬪娘娘了。不是說娘娘着了風寒麼?該去看看了。”
我一點筆架上懸着的紫竹狼毫筆,剛剛洗淨的淺棕色的筆尖在桌面上劃出兩道淺淺的印子:“還記得三年前皇后遇刺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麼?”
芳馨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那時候皇后還是貴妃,奴婢彷彿記得陸貴妃因爲什麼事情見罪於裘後,被罰跪了幾日。”
我頷首道:“陸皇后當年甚是謹慎,被無端罰跪也不公然叫屈。偏偏在這個時候,她又遇害。若不是嘉秬攔在頭裡,姑姑倒是說說,皇后還能母儀天下麼?”
芳馨怔了半晌,忽然倒吸一口冷氣:“姑娘是說,慎嬪當年或許參與此案?可是皇后似是並沒有疑心她啊。”
我百無聊賴地站起身來:“慎嬪家勢已盡,又被廢黜。皇后爲什麼要費那麼大力氣,去打一隻死老虎?不見得不疑心,是懶得疑心罷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少去看慎嬪纔好。”
芳馨低頭道:“是。”
我扶着她的手走下書案:“還是去睡會兒吧。記得殿下放學的時候叫醒我。”
忽聽屏風外面一個少女的聲音輕笑一聲,芳馨沉下臉道:“什麼人在外面?!沒規矩!”
卻見紅芯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行了一禮道:“姑姑,是我。”
因紅芯是從長公主府出來的,芳馨對她一向客氣,遂緩和了口氣道:“姑娘也該通報纔是。”
紅芯向我笑道:“奴婢剛剛進來,就聽見姑娘說要去睡覺。睡覺多無趣,不若去外宮的梨園聽戲好了。”
芳馨哎呀一聲:“是呢。姑娘是最喜歡看戲的。記得那會兒奴婢對姑娘說,升作正六品女校就可以去外宮戲園子看戲了,姑娘還感嘆幾時才能升上去呢。如今可不就是了!”
紅芯笑嘻嘻道:“姑娘去吧,也帶攜奴婢們看看戲!”說罷只上前來牽着我的袖子。
我不忍拂逆她的一片好意,笑道:“去看看也好。”
當下芳馨和紅芯服侍我換了衣裳,紅芯歡歡喜喜地扶着我出了悠然殿。出了內宮東門,一路向北,梨園就在外宮的東北角上。還未進門,已經聽見裡面一個老旦唱道:“雖然是我女低微,他將我恁般輕覷。一城中豈無風流佳婿?老員外,偏只要嫁着窮鬼。”一個老生應道:“這財禮雖是輕微,你爲何講是說非?婆子,你不曉得,那王秀才是個讀書人,一朝顯達,名登高第,那其間夫榮妻貴。這財禮呵,縱輕微,既來之,且宜安之。”
紅芯笑道:“還未進門,就聽見唱腔了,果然是好聽。”
我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微笑道,“這是《荊釵記》[99],只是這兩人唱得還不好。”
紅芯笑道:“那姑娘快進去瞧瞧,這唱得好的,都在裡面呢。”
裡面正在練習的一生一旦都是少年人,只是兩個看門的小學徒,見了我忙跪下行禮:“小人叩見大人,大人萬福。”
紅芯笑吟吟道:“快起來。裡面在排什麼戲?”
其中一人答道:“回姑娘的話,師傅們在唱這出《荊釵記》。”另個人告了罪,正要飛奔回去稟告執事,我忙道:“不必通報,免得擾了你們排演。”
兩人相視一眼,只得領我進去。最裡面的一進院子裡搭了一個戲臺子,種了好幾樹梨花。衆戲子帶了迷醉的神情在臺上來來往往。臺下一個身着青短直裰的老人見我進來,連忙上前迎接叩拜。紅芯說明來意,那人連忙命兩個小徒搬了一幾一椅來請我坐下,又奉了茶來。紅芯從袖子裡掏出一小貫銅錢來放了賞。
一折戲還沒看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上前來放點心換茶。此時紅芯內急走開了,這丫頭放下點心,卻遲遲不走,反而代紅芯侍立在我身後。我不覺奇怪,便側頭看了她兩眼。但見她身着牙白布衫,衣衫上一絲繡紋也無。一條長裙剛剛遮住腳面,露出半截繡花鞋面。她頭扎雙丫,束髮銀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除此以外不見一點珠翠。容貌清秀,氣質沉靜,低眉垂首,沉默不語。我笑道:“不必在這裡站着,下去吧。”
她恭敬道:“老師命奴婢好生服侍大人。”
我一怔,隨即問道:“姑娘也是梨園行的麼?”
小丫頭道:“回大人的話,奴婢是新進梨園的學徒。”
我又問:“怎麼不見你唱?”
她謙恭道:“奴婢新來,只能做些粗活雜事,還唱不得曲子登不了臺。”
我點點頭:“初入行,一飲一啄,一擔一擡,俱是修行。”
她上前一步,在我身後吹氣如蘭:“朱大人,奴婢是長公主送進宮的。長公主殿下已聽聞宮中之事,有幾句要緊話要囑咐大人。”
我心中一跳,右手於袖中捻着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眼睛卻直勾勾看着戲臺子,心中轉過千般念頭。我笑問:“你說你是長公主殿下送進宮的,是幾時的事?”
小丫頭道:“回大人,奴婢是正月裡進宮的。”
我拿起一塊桃花酥,不緊不慢道:“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長公主,請姑娘代爲回稟。既然長公主殿下已聽聞宮中之事,就當知道此刻實在不該來尋本官。這都是爲了殿下的清譽着想。”說罷輕輕一揮右手,“這裡不需你服侍了,下去吧。”
那丫頭無奈,只得轉身退了下去。不過一會兒紅芯回來了,我也無心看戲,便藉口高曜快放學了,離了梨園回到永和宮。
晚上該芳馨當值,她一面爲我鋪牀一面笑問:“姑娘今日在戲園子裡看了出什麼好戲?”
我呆坐在妝臺前,頭痛欲裂,遂冷笑道:“當真是一出好戲。”
芳馨在鏡中回首,一臉錯愕,虛了眼睛仔細辨別我鏡中的神情:“姑娘這是怎麼了?”
我拈起一枚簪子隨手撥動妝奩中的首飾,燭光下金紅亂閃,叮叮有聲:“皇后在正月裡就放了梨園服侍的僕役丫頭出宮了,如今在梨園中做雜役的,應當都是些初學的小徒。就像我今日剛進梨園碰到的兩個守門的新徒一樣,一面守門一面練着唱腔,這纔對。”
芳馨放下手中的錦被:“的確如此。”
我又道:“今日在梨園中,有個丫頭上來服侍,十二三歲,自稱梨園小徒,可是一開口卻稱奴婢,當真奇怪。”
芳馨沉吟道:“想是梨園裡瞞下了幾個服侍的小丫頭,自稱學戲的,也未可知。”
我點頭道:“初時我也這樣想。只是我看她的鞋子甚白,亦無一絲折紋,顯然是新鞋。若已經在梨園服侍了好幾個月,這布鞋總該洗過,洗過就會泛黃。且已是午後,她的鞋子卻纖塵不染。她退下時,我仔細看過她的鞋底,只是沾了少許浮灰,腳心還是白的呢。可見這繡花鞋子不但是嶄新的,而且是她剛剛穿上的。她雖然極力裝扮得樸素,但是她頭上戴的,卻是銀針。”
芳馨道:“宮人都用銀針束髮。姑娘懷疑她是宮人假扮的?”
我冷笑道:“她自稱熙平長公主府送進宮來的丫頭,說是長公主聽說了我在宮中的事情,有些話要傳給我。可是長公主府中似她這樣大的小丫頭根本不會用銀針束髮,梨園中的新徒和雜使丫頭想來更不會吧。”
芳馨關切道:“那姑娘聽她說了麼?”
我冷笑道:“我既然已經識破了她的身份和用意,怎麼還會聽她胡說?”
芳馨道:“她來自宮中,難道是……”忽然又想起什麼,“姑娘去梨園原本是臨時起意,怎麼會——”
我嘆道:“今日午後是誰讓我去梨園的?”
芳馨道:“是紅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