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說中我的心事,我背轉過身去不忍看她:“若姑姑是我,會怎樣做?”
芳馨道:“奴婢隨姑娘在御書房中,已然聽皇后娘娘說了事情的始末。奴婢願爲姑娘分憂,要做什麼,怎樣做,全憑姑娘吩咐。”
我重新打量着父親的畫像,輕輕道:“我自小善畫,卻從未給父親繪過一幅像。這幅像當真是酷似,最難得的是這意態,可謂栩栩如生。這畫師若不是與我父親相識日久,便是眼力和筆力驚人,我自愧不如。還想着來年回家爲父母繪像,如今只把這幅畫拿回去便成了。”
芳馨在我身後道:“這必是宮中積年的老畫師畫的。”
我一哂,將畫拋在榻上:“聖上與皇后想來疑心熙平長公主有些時候了。虧得大海撈針一般,竟也查到了蛛絲馬跡。我在皇后和長公主之間……”
芳馨不慌不忙道:“姑娘的煩惱,奴婢知道。奴婢有句話要勸姑娘,不知姑娘可願意聽麼?”
我微微一笑:“姑姑肯賜教,我求之不得。”
芳馨欠身道:“不敢當。奴婢知道,熙平長公主於姑娘有舊恩,但皇后娘娘對姑娘也甚是賞識。姑娘故此爲難。只是中間還夾着一事,不知姑娘想過沒有?”
我微微嘆息:“姑姑說的是徐大人的死麼?”
芳馨頷首道:“不論事實如何,徐大人總是無辜的。姑娘難道不想查明真相麼?”
我嘆道:“我自然想知道真相,可是又怕查下去……”
芳馨道:“姑娘多慮了。熙平長公主有功於國,且深得太后之心,在民間聲名甚好,沒有鐵證只怕不能定罪,否則皇上與皇后早就拿下長公主府了,此其一。其二,徐大人的事已過去三年,最直接的證物想必都尋不見了。縱然查出些捕風捉影的事情,那又如何?”
“果真麼?”
芳馨柔聲道:“姑娘向來見事極快,只因身在其中,才亂了心神。待靜下心來,自能迎刃而解。”見我默然,芳馨又道,“倘若真是老大人拿銀子請別人贖了罪人出來,也不能就說姑娘的父親與徐大人之死有什麼關聯。畢竟,花銀子替人贖罪是積陰德的好事,世人一向是這樣行事的,且朝廷也有這個慣例,或恩赦,或幾年一赦,又準花錢贖罪減罪的。依奴婢看,姑娘只管去查,料想查到的也有限,應當不妨事的。”
心中焦灼,隱隱而痛。事涉熙平長公主和父親,我一時六神無主,聽了芳馨這番剖析,才慢慢安靜下來。綠萼端了茶盤子進來,見我垂頭喪氣地坐着,也不敢出聲。芳馨揮了揮手,綠萼放下茶盞,退了出去。雨淅淅瀝瀝下個不住,點點滴滴敲在心頭,冷冷冰冰似要把魂魄都浸透。“姑姑說得有理。只是這道理皇后也應當知道,明知很難查,卻還是讓我去查。這又是爲何?”
芳馨道:“一來皇后大約看事情過去太久,很難查出真相,故此想借姑娘和長公主的關係多少查出些什麼來。二則想探知姑娘對此事是否知情,能不能從中尋到些破綻,鎖定真兇或摒除長公主的嫌疑。三來皇后看重姑娘,自然也想知道姑娘的心究竟是向着誰的。因此三條,姑娘萬萬不可慌張。冷靜謹慎,本是姑娘的長處。”
我痛喝了兩口茶,方長長舒了一口氣道:“聽姑姑一席話,茅塞頓開。可若什麼也查不出,也難向皇后回話。皇后最想看到的,是我的忠心。雖說選女官的事情最要緊,可人命關天,亦不可怠慢。否則皇后定以爲我遷延不定,有首鼠兩端之嫌。”
芳馨屈膝行了一禮,笑盈盈地不說話。我笑道:“姑姑這是做什麼?”
芳馨笑道:“姑娘剛剛進屋的時候,那慌張無措的樣子,着實嚇了奴婢一跳。如今這個樣子,纔是奴婢見慣的。”
我一笑,拉着芳馨的手道:“沒有姑姑,我寸步難行。”
芳馨微微一笑:“不敢當。不過既然說到此處,奴婢有一句話要請教姑娘。倘若當年姑娘按時去了文瀾閣,那兇手會不會連姑娘也一道……”
我笑道:“姑姑這個問題,我也想過。”
芳馨道:“姑娘與徐女史並無多少交情,當年卻傷心得病倒了,焉知不是由此及彼,受驚過度的緣故?依奴婢看,既然兇手也不會顧惜姑娘,姑娘又何必頗多顧慮?按理行事就好。”
我微微冷笑道:“照姑姑這樣說,我若不能查出些什麼,便是對不住自己了。”
芳馨道:“姑娘明鑑。”
我沉吟道:“還有一事。從前我總是定期給父親母親寄家書報平安,如今這信恐怕也不能再寫了。”
芳馨道:“爲了不讓皇后疑心,姑娘自然不能與長公主府有一絲往來。”
我頷首。心頭放下一塊大石,連絞痛也輕了許多。“從前不是不知道姑姑的見識,只是想不到,姑姑見事竟然這樣快這樣準確。姑姑總是說自己沒有讀過書,如今我卻有些不信了。”
芳馨微笑道:“姑娘過譽。奴婢只是年歲漸長,多少有些心得罷了。”
我聽了聽雨聲,又道:“卷宗都送到永和宮去了,姑姑吩咐下去,明日便收拾物事搬去悠然殿。”說罷拂衣起身,“前面快放學了,走吧。”
用過晚膳,高曜依舊在靈脩殿南廂看書。趁喝安神湯的工夫,我便將皇后命我爲他重新選女官的事告訴了他,誰知高曜笑道:“母后今天來大書房告訴孤了。”
我奇道:“既然殿下早便知道,怎麼放學的時候不見殿下說起?”
高曜將空碗放在綠萼伸過來的漆盤上,依舊埋頭讀書:“這有什麼可說的?孤早就說過,不論姐姐去哪裡,母親和孤的眼裡都只認姐姐爲孤的侍讀。住在長寧宮或住在永和宮根本沒有分別。魚潛在淵,或在於渚。[90]況且孤也可常去永和宮看望姐姐。”
我笑道:“殿下信任臣女,臣女銘感在心。只是皇后已命臣女爲殿下重新選一個侍讀女官,殿下還是不要來永和宮的好。否則薄了那位新女巡,恐皇上與皇后不喜。”
高曜一怔,隨即會意:“姐姐所言有理。”
我又道:“臣女明日就要去永和宮了——”
高曜打斷道:“怎麼這樣急?不是還有些時日麼?”
“皇后另外還有些差事交給臣女,臣女必得去永和宮,才能早日完成皇后的囑託。殿下放心,不論臣女在哪裡,臣女的心都在長寧宮。臨行前有三件事要囑咐殿下。”
高曜眼中隱有淚光:“姐姐請說。”
我笑道:“第一件事,是忠君體國,敬父孝母。第二件事,是請殿下務必珍重自身,牢記君子不處亂邦之中,不立危牆之下。第三件事,是請殿下心無旁騖,好好唸書。除了這三件事,旁的事情一概不要多理。”
高曜道:“孤知道了。”說罷低頭揉了揉眼睛,亦不忍多坐,不多時便帶芸兒回啓祥殿去了。
芳馨送了兩人出去,回來道:“殿下當真是捨不得姑娘。”
我嘆道:“我也捨不得殿下。只是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只有過了眼前這一關,才談得上以後。”
第二天一早,芳馨便帶領衆人收拾物事。內阜院聽說我要搬屋子,遣了四五個人來,又拿了好些空木箱來備用。從大書房回來,靈脩殿亂成一團。芳馨正收拾書案上的文墨,書架上已然空了。我隨手拿起昨天從御書房搬回來的一封奏疏,笑道:“你們手腳倒快。”
芳馨道:“姑娘還是先去用早膳吧。這奏疏也放下,奴婢好清點了裝起來。”
我將封奏抱在懷中,笑道:“這些奏摺就不要裝了,留給我看吧。不然你們都忙着,只有我怪無趣的。”
芳馨嗔道:“姑娘恨不得連用膳也要捧着書看。”
我笑道:“一個人用膳,無趣得很。”
早膳已經擺好,我坐在桌邊,隨意掃視着奏疏上的文字。這一看,便看住了。這是一篇反對皇帝對北燕用兵的政論文章,擺古論今,洋洋灑灑,足有兩千來字。立論嚴謹,文辭質樸。闡述的理由不過三點,第一是兵危戰兇,國雖大,好戰必亡;第二是災異頻現,正是上天對國家輕啓戰端的警示;第三府庫罷弊,民怨沸騰,戰後必有瘟病肆虐。我想大約是皇后拿錯了,便將奏疏合起重新看了看封題:汴城尹之女陳印心。並沒有錯。
綠萼見我只是盯着奏疏發呆,不禁笑道:“怨不得人人都喜歡當皇帝,原來奏章這樣好看。姑娘看着連飯也不想吃了。”
我輕斥道:“別胡說!”
芳馨進來,一把搶過我手中的奏疏:“還是讓奴婢裝起來吧,姑娘到了永和宮,再慢慢看不遲。這會兒還是好好用膳要緊。”
我笑道:“世人爲何喜歡當皇帝我不知道,然而我卻知道皇后爲何非要將這差事交給我來辦。”
綠萼道:“自然是因爲姑娘能幹。”
我大笑:“比我能幹的姑娘很多。就說這位寫奏章的陳姑娘,那一手好文章,我是寫不出來的。”
綠萼奇道:“那是爲何?”
粳米粥清香黏稠,我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方道:“這些官樣老夫子的文章,哪裡是出自女兒家的手筆,分明是朝臣們藉着女兒的名字上書給皇后看的。想必皇后心裡清楚得很,所以懶怠看這樣的文章,才丟給我。你說說,這位陳姑娘我是選進來還是不選進來呢?”
兩株銀杏高聳挺拔,筆直的枝幹如長臂伸向天空。扇葉隨風而動,在陽光下閃出各樣翠色。樹下襬着“事事如意”雕花桌椅,桌上陳放一套青瓷茶具。一個小宮女正在桌前斟茶,永和宮執事瑤席在一旁道:“聽聞朱大人最喜歡碧螺春。這是今年的新茶,想來她愛喝。”
綠萼扶我進門,一面道:“奴婢就說,讓姑娘在長寧宮等一會兒再過來,姑娘偏不。這會兒奴婢們要收拾屋子,這亂糟糟的可怎麼歇息?”
我笑道:“我在長寧宮傻等也是無聊,還不如早些到永和宮來。你們把剛纔那幾封奏章拿出來,我就坐在那邊樹下看。你們只管忙着,不必理會我。”
瑤席聞言迎了上來,笑道:“才說到大人愛喝碧螺春,大人就到了。奴婢已沏好了茶,大人請坐這邊來。”說罷行了一禮,請我坐在樹下,又奉上茶來。
只見這張桌子紋理細緻均勻,色澤內棕紅外淺白,棕紅處雕着六隻柿子,淺白處雕着三把首尾相接的如意,倒也別緻,遂指着桌子問道:“這是什麼做的?”
瑤席笑道:“這是櫻桃木的,是今早皇后才命人從內阜院搬來的。”
我轉頭向綠萼笑道:“櫻桃倒是常吃,卻還沒見過櫻桃木的傢什。”
瑤席道:“這是才從極西的海外運過來的木材,從嶺南羊城上的岸,千辛萬苦才運到京中的。統共才做了這一套桌椅,就拿到永和宮來了,可見皇后娘娘器重大人。大人先在此飲茶,一會兒屋子拾掇好了,再進去不遲。”說罷揮揮手,永和宮的宮人們接過芳馨和紅芯手中的物事,紛紛忙碌起來。綠萼開了裝文墨書籍的木箱子,將皇后給我的十七封奏疏尋了出來,放在小桌上。
瑤席奉承道:“都說朱大人是女官之中最聰明最好學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茶盞是梅青釉剔花青瓷,茶雖清香,卻因梅青色爲底,茶湯色澤暗沉。平日裡我喜歡用白瓷盞飲碧螺春,白瓷光潔亮白,顯得茶湯色澤純淨,縹如美玉。我淡淡一笑:“姑姑過譽了。若說最聰明的女官,自然是封大人才對,玉機不敢當。”
瑤席道:“封大人聲名在外,自是不假。可是這裡是內宮,宮外聲名再好也是無用。誰最聰明能幹,皇后說了算。”
我聽她說得露骨,忍不住擡頭仔細打量她。但見她約莫四十來歲,眉眼精細,膚色白皙。身着檀色歡喜紋半袖,下面是一條牙白色長裙,裙角上用銀線繡了幾朵梅花,在陽光下甚是耀眼。瑤席是永和宮的執事,和定乾宮的良辰、守坤宮的桂旗一樣,官居九品。見我打量她,只是低眉垂首,脣邊掛着一絲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微笑。我笑道:“這茶很香。”
瑤席道:“奴婢聽聞姑娘最喜歡碧螺春,知道姑娘要搬過來,昨日特意去內阜院向商總管多討了些。大人喜歡便好。”
我笑道:“我很喜歡,姑姑費心了。”
瑤席欠身道:“姑娘且坐會兒,奴婢先告退了。”說罷退了兩步,轉身往悠然殿去了。
綠萼笑道:“這位瑤席姑姑是出了名的精明厲害,聽說從前還未得品銜的時候,便將手下的宮人治得服服帖帖的。”
我拿起一封奏疏,微微一笑:“從前在長寧宮,白姑姑是最溫和的,整日由着你們胡鬧。如今有個厲害的姑姑管着你們,看你們還這樣沒規矩!”
綠萼撇撇嘴道:“奴婢們是服侍姑娘的,哪裡由她來管?!”
暮春的風又溼又暖,陽光透過樹葉如雨點般落在奏疏上。我細細看了兩封奏章,便到了午初時分。芳馨和瑤席一同領了衆人上前,芳馨屈膝道:“屋子都收拾好了,姑娘進去瞧瞧,若有不妥當的地方,奴婢們好改。”
我笑道:“既是兩位姑姑佈置的,想來必是妥帖的。”
瑤席帶領衆人蔘拜,我忙命芳馨取銀子放賞。瑤席忙道:“皇后娘娘命奴婢用心服侍大人,奴婢不敢領賞。”
我一怔,隨即會意:“姑姑辛苦了。快快請起。”說罷親自扶了瑤席起身。
瑤席笑道:“大人雖然住在偏殿,可是永和宮中,也只有大人,奴婢們不敢懈怠,必盡心侍奉。若有服侍不周的地方,還請大人海涵。”
我笑道:“姑姑言重。”
芳馨在一旁輕聲道:“已經午初了,姑娘該去前面接殿下放學了。”
我點點頭,卻聽瑤席問道:“大人這一去,是就近在長寧宮用午膳,還是回永和宮用午膳?”
我笑道:“既已經奉旨搬到永和宮來,自然是要回來用膳的。綠萼他們初來乍到,還請姑姑多多指點。”
瑤席屈膝道:“奴婢不敢當。”
只見她一雙手白嫩修長,指甲修剪得甚是齊整,小指上戴了一隻薄薄的素銀嵌珠護甲。我一時興起,便拉過她的左手,順手將一串水晶籠在她的腕上。瑤席吃了一驚,幾次想要縮手,卻被我牢牢拉住。她低頭道:“奴婢不敢領賞。”
我笑道:“這不值什麼。姑姑留着玩或者賞人都好。”說罷便扶着芳馨的手,出了永和宮往定乾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