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往車來軫】
過了中秋,我啓程去壽光。清晨,綠萼和銀杏最後一次檢視行李,預備裝車。我早早來到父親和芳馨的墓前,向他們道別。秋露泠泠,白菊如雪,心境也格外清冷。
“我走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玉機未能完成你們的遺願,是玉機無能。‘往車雖折,而來軫方遒。’[159]這‘往車’是我,只願‘來軫’——依舊是我。”
我默然站了許久,直到銀杏來催,這才離開。臨行前,我摘了一朵小白菊別在襟上。
朱雲親自送我和母親到渡頭。待母親先進了船艙,我送朱雲到船頭。朱雲再一次囑咐我道:“壽光縣彌河邊的朱口子村,我買了兩片果林,置了十頃良田,二姐安心住着便是。至於父親的族人,當年父親窮困潦倒的時候,也給了父親幾口飯吃,現在仗着這點功勞都想巴結二姐。有一位族叔祖叫朱混,當年看父親愛讀書,還頗教了幾句。他又是族長,二姐可常和這位叔祖來往。至於別人,二姐喜歡就搭理兩句,不喜歡便只管深居簡出,量他們也不敢聒噪。過三五個月,風聲過了,二姐還是和母親回來的好。”
我笑道:“什麼風聲?”
朱雲嘿的一聲:“本來這話母親不讓我說,不過既然二姐問了,那我便直說罷了。回京以後,京中盛傳胭脂山出王氣,說是五六月間的事情,我算了算,二姐獲罪就在六月,想來與此事有關吧。”
寬闊的河面上,船隻絡繹不絕。張帆如展翼,卷蒲如收羽。我正一正襟上的白菊:“算是吧。”
朱雲道:“果真如此?怨不得二姐回家來一句話也不說。”
我淡淡道:“這也沒什麼可說的。這一次若不是仗着玉樞的寵愛,只怕我還要連累母親和你。姐姐的恩寵、你的爵位和咱們一家的平安都得來不易,你還是安心做官,旁的事情少理會。最好……少與信王世子和柔桑縣主往來。”眼見他的眉心擰成一團,忙又道,“這一次信王世子也入獄了,可見聖上還惦記着信王府。自然,這裡也有我的一點私心。聽與不聽,全在你。”
朱雲眉目漸漸舒展,深深頷首道:“二姐,我懂。”
起航後,我先到母親的艙中坐了一會兒,母親因暈船很快便歇息了。我這纔回到自己的艙中,冷不防一個深青色的人影從榻上站了起來,笑道:“你回來了。”
我大吃一驚,失聲道:“世子殿下!”
綠萼被嚇了一跳,愕然道:“纔剛奴婢進來放東西的時候,殿下明明不在,怎麼……”
高暘笑道:“是朱雲放我上船的,聽說你回鄉,我來送一送你。”
我向綠萼道:“上茶來。”待綠萼出去,我行了一禮,“船已經開了,殿下一會兒如何下船?”
高暘笑道:“到下一個渡頭,讓船靠岸,我自會下船。”他身着深青色窄袖常服,繫着碧玉革帶,手持一柄繪松竹紋的摺扇。沒有束冠,只覆了一塊逍遙巾,身長玉立,意態閒閒。神色如常,笑意可親,倒未見如何消瘦。
我聽說他們都還活着,但高暘卻是我親眼見到的第一人。我慢慢坐下道:“聽聞殿下一切平安,玉機就放心了。”
高暘笑道:“我都聽見了,你在船頭命朱雲少與我和柔桑表妹往來。”
我一怔,坦然道:“我已深陷泥潭,自然盼着弟弟能一生平安。”
高暘低頭笑笑,略有尷尬。沉默片刻,他鼓起勇氣問道:“你辭官後就在京城附近,又知道我已經出獄回府,爲何不來找我?”
“爲何要尋殿下?”
高暘道:“你已經出宮了,再不是他的人。你應該嫁給我,我會待你好,不會讓你再憂心操勞。你爲何要騙我,說你早已回青州。若不是我發現朱雲行蹤有異,逼他帶我來送你,只怕我要後悔好些年。”他眸中沉沉如鐵,口氣更是毋庸置疑。
我震驚之餘,也不免感動。我的語氣客氣而疏離,說的卻是實情:“玉機名聲已毀,無顏面對殿下。”
高暘哧的一笑。船一轉彎,波光透過窗隙,淡淡地飄落在他的臉上,照亮他清冷而自嘲的笑意:“你當我是那等輕信的蠢貨?”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看着他臉上的波光悠悠晃過。逝者如斯,陳舊的心願只剩了這一抹流動的虛光。良久,我靜靜道:“殿下還是好生待啓姐姐吧。”
也不知是因爲我拒絕了他,還是因爲我提到啓春,他沒有再向下說。相對沉默時,綠萼端着茶盤走了進來。她放下茶盞,拎着小竹盤退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我笑道:“綠萼留下來服侍我。”
綠萼如釋重負,端正立在我身後。然而高暘一擡眼,綠萼就把腦袋垂到了胸口,臉憋得通紅。好一會兒,她咬着脣道:“姑娘,奴婢還是去外面守着。”不等我回答,她一溜煙鑽出了船艙。
高暘舉起茶盞,淡淡道:“這纔是你的好奴婢。”飲罷若無其事道,“你現在不願意也不要緊。去了青州,慢慢想便是。”
我側過頭去,指尖嘀嗒敲擊着薄胎白瓷杯:“殿下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命船家靠岸了。”
高暘道:“別急着趕我走,我還沒有問你,你究竟爲何辭官?他真的讓你跪在含光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你是不是病了?”
我嘆道:“過去的事,我不想說。聽聞殿下免官在家,陛下可有重新授官的意思麼?”
高暘道:“已授了黎州刺史。”
指尖一跳,靜室之中只聽茶盞叮的一響,像平靜的湖面陡然轉進了險灘。我大驚:“黎州?!黎州遠在西南,與番夷諸部與羈縻大州相鄰,常有吐蕃與南蠻聯結侵擾,寇掠反叛乃是家常便飯。那地方戶不過兩千,口不滿萬。漢源縣又是軍鎮,掌握實權的是行軍總管。殿下去做這個有名無實的刺史,與流放何異?”
高暘笑道:“我本就有罪,合該遠謫。何況倘若僞書被發現,我又何止貶官?遠遠地離開京中是非,往窮苦邊境之地做些實事,恐怕更有益。”
我嘆道:“上一次是桂陽,這一次是黎州,越來越偏遠。”
高暘笑道:“起家桂陽,陛下已待我不薄。我不怕遠,只怕不能建功立業。”
他心中似乎並無怨恨。我微微一笑:“離開京城也好。聽說啓姐姐的父親也在西南。”
高暘道:“不錯。啓將軍在嘉定府,乃是嘉定府馬步軍都總管。”
我問道:“嘉定府毗鄰黎州,殿下會帶啓姐姐上任麼?”
高暘道:“是。這一次我會帶春兒一起去西南。”他的神色平靜而坦然,語氣中卻隱含憐惜與愧疚。
高暘去西南,我往東北,恐怕再無相見之期。然而這樣的離別,因着彼此的平安,像從酷刑中掙扎出來的殘缺軀體,讓人倍覺幸運與寶貴,“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啓姐姐和高小姐都好麼?”
高暘道:“母親已然痊癒。春兒和彤兒都好。”
我淡然一笑,低低說了聲好,便握着茶盞低下頭去。從皇太子與三位公主在景園出事,我和高暘之間,最親近不過是這樣隔着數尺遠靜靜相對,閒談家常。雖然我有些好奇,但我不想去探究他爲何突然與啓春和好。我只知道,這樣的情勢,是我兩個月前想也不敢想的。
已經很好很好。
船靜靜地行駛了許久,窗外傳來粟米煮熟的香氣,是船家在做飯。幽幽一縷,淡而深窈,如眼前所見,似黃粱一夢。我輕輕道:“人生之適,亦如是矣。”[160]
高暘笑道:“聽聞你在宮中愛上了火器?”
我一怔:“是又如何?”
高暘道:“你知道如何分辨夢境與實境麼?”我越發不解。他又道,“倘若你在夢中能畫出一幅全新的火器圖來,你便不是在做夢。”
我笑道:“殿下此話何解?”
高暘起身站在窗前,負手遠觀:“一個人在夢中是無法獲得新知的。都說人生如夢,其實都是他人古舊的人生罷了。”說着一指窗外,“而時勢如流水,一去不回,永遠帶着上游新鮮的雨氣。黃粱一夢,不過是活在過去的無聊之人所領會的無聊感悟。或者不妨換一種方式領悟——”
我恍然道:“玉機許久沒有聽過新的道理了。”
高暘道:“如似盧生一般,夢中一晃五十年,娶妻生子,登科進官,貶謫流放,再至於死,都如此清晰生動,那確可以說‘盡知之矣’,荒廢餘生也不可怕。但若沒有,還是多向前看,少談玄論虛的好。”
我垂頭一笑:“玉機從來不知道,殿下談論義理竟如此新奇精微。”
高暘微笑道:“你若和我在一起,我還有許多新奇精微的道理告訴你。”
他這樣開解我,無非是不想讓我沉湎於過去的不快,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我低低道:“謝殿下。”
高暘誠懇道:“是我當多謝你纔是。”
我一怔,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劉靈助的僞書之事:“殿下不必言謝。那封奏疏,我本來是不打算呈上的。況且所造僞書沒有被發現,算是天幸。”
高暘微笑道:“我謝你,是爲你冒險來黃門獄看我。自然,你爲我犯欺君之罪,我更要謝你。”水光自肩頭掠過,油壁上我的身影渙若雲煙。他又道,“你對我好,我永遠記住。”
我嘆道:“啓姐姐好麼?”
高暘笑道:“你剛纔已經問過了,她很好。”頓一頓,望着河面平靜道,“想必她曾向你提起,我在獄中寫了休書給她。”
我終是好奇:“啓姐姐是這樣說過。”
高暘道:“我寫休書給她,是不想她隨我一道……死。我本以爲她拿到了休書,會心無掛礙地去西南侍奉啓將軍,哪知她仍舊在王府服侍母親。不但如此,只怕她還救了你我的性命。這些年她隱忍甚多,我不能再熟視無睹,棄她不顧了。”
我知道定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使原本一心想離開王府的啓春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最期待的不尋常便是高暘的回心轉意。無論如何,她等到了,“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高暘道:“你還記得父王的姬妾宋氏麼?”
“記得,殿下第一次來修德門接我出宮的時候,曾命宋氏跟車服侍。”
“母親生病的時候,這個宋氏對母親諸多無禮,害得母親鬱結難舒,病情加重。”
“此事聽高小姐說過。”忽然心念一起,似乎明白了什麼,“玉機記得,宋氏有個兒子。”
“宋氏爲父王生了一個庶子,今年雖然還不到十歲,在我的諸位弟弟之中,卻算聰明伶俐。加之他母親很得父王的寵愛,所以起了歪心邪念。”高暘微微冷笑,“竟妄想趁我在獄中之時,取而代之。”
我頓時全明白了:“莫非她——”
高暘望着我,緩緩點一點頭:“不知怎地,宋氏竟尋到了宮裡慧貴嬪的親信,要將你我小時候的事告訴慧貴嬪。本來男女之事,流言紛擾,固然不足爲慮。可我與昌平不同,我的伯父是廢驍王、庶人高思諫。他若知道這件事,你恐怕就不是跪一夜、病一場這樣簡單了。而我要從黃門獄出來,說不定也要經歷一場酷刑。”
“這樣說,是啓姐姐阻攔了她?”
“春兒及時發現,並當機立斷。以她對主母無禮、侍藥不謹的罪名,堵上她的嘴,將她和她的兩個侍婢都杖殺了。”
我駭然,顫聲道:“杖殺!”又嘆息,“罷了,杖殺好過暗殺。”
高暘道:“這便是春兒聰明的地方。宋氏的父母兄弟因此事鬧到汴城府去,也不過是說她驕橫無禮,世子王妃一時激憤,用刑太重,不小心打死了。此事在京中沸沸揚揚鬧了幾天,也就散了,賠他們幾兩銀子了事。若是悄悄滅口,府裡不免要惹官司。這些都是你生病時候的事情了。”
當我在漱玉齋束手無策、放縱自己整日昏睡的時候,宮牆外的時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亂。知幾其神。連宋氏這樣一個我從未放在眼中的親王姬妾,竟也想辦法尋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暘,慧貴嬪報復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精妙,卻敗在啓春的果決心性之下。果然“兵莫憯於志,鏌鋣爲下”[161]。我忍不住讚歎:“啓姐姐素來善斷。”
高暘嘆道:“是。但她殺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寧。她爲我而殺人,她若有罪,這罪理應由我承擔。所以我收回了休書,決意好好待她。”
我雖沒親手殺人,卻也是殺人的幫兇。只要稍稍沾染無辜人的鮮血,就會永世不得安寧:“啓姐姐雖然自幼習武,可也從未殺過人。”
高暘淡淡一笑:“她沒殺過,我殺過。殺死喬致,逼死智妃,屠藍山城,滅西夏人,成千上萬的冤魂。宋氏的三條人命就記在我的賬上好了,多三條也不多。將來若墮地獄,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愛,如何會違背良心,鋌而走險?即便是下地獄,她也會陪他一起去的。忽見高暘怔怔地望着我,輕聲道:“我待春兒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啓姐姐是賢妻,殿下當一心一意地待她。其餘的話,我不想聽。”
高暘語塞,隨即一笑:“好,你不想聽,我便不說。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你,問罷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氣之事,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氣,遲早會傳到京中。至於宮闈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傳的。”
高暘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