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道:“奴婢聽公主說起陸將軍,倒似平常,一副大義滅親的口氣。皇后娘娘若知道公主殿下竟幫着姑娘,一定很難過。”
我冷哼一聲,輕輕吹着茶葉沫子,溫熱的溼氣撲在臉上,眼前一片白濛濛,心頭卻是雪亮:“你不懂,這正是皇后一心所求。”
芳馨和綠萼齊聲道:“一心所求?”
我輕幽的嘆息帶着感佩的暖意:“皇后崩逝,公主涕泣哀絕,咱們是親眼看見的。母女情深,可見一斑。皇后自知命不久長,而女兒尚且年幼。要想她在宮中平安,唯有不讓她捲入這些恩怨,不教她怨恨任何人。如此,才能得到父皇最多的疼愛和庇護,才能令敵人放下戒心,不去害她。千萬重恨,止於身死,實是愛女情深。”
芳馨若有所悟,復又一驚:“敵人?”
我淡然一笑:“便是我。皇后使華陽親近我,亦是明示並無敵意。”
芳馨道:“皇后倒不怕姑娘加害麼?”
我一哂:“愈是親近,愈不敢加害,否則便脫不了干係。聖上還看着呢。”
芳馨嘆道:“也不知皇后是寬宏大量,還是無可奈何。”
綠萼道:“那姑娘會防備華陽公主麼?”
我暗下決心,揚眸緩緩道:“我會待她好,直到她再也不需要我。”
【第三十一節 過涉滅頂】
第二日天氣晴朗,用過早膳,我坐在桃樹旁看丫頭們爲我的紫晶墜祿裾打絡子。綠萼自己用紫灰色的絲線,卻挑了湖藍色和藤黃色的給身邊的小丫頭,又命衆人各選不同顏色嘗試。桌子上排了幾束綵線,被小丫頭們嘻嘻哈哈地一搶,頓時扭成一團。和風如水漫過,從牆外送來幾點櫻花雨,帶着露水清涼溼潤的氣息輕輕吻落在綠萼的右頰上,她卻恍若無覺。一個小丫頭拾起絲線中的另一片花瓣,在溫水中浸溼了,又輕又快地貼在綠萼的左頰上,拍手笑道:“姑娘看綠萼姐姐好看麼?”
我放下書,笑道:“很好看。”
綠萼卻以袖抹臉,哎呀一聲道:“你怎麼把你的口水沾在我臉上?”
那小丫頭笑道:“是茶水,不是口水。姑娘都說好看,綠萼姐姐你擦去做什麼?”
芳馨端了藥出來,笑斥道:“都小聲些,眼下有喪事,小心挨板子!”又向我道,“姑娘,該喝藥了。”
我一氣飲盡,只覺得耳朵根子都是苦的,忙用清水漱口,又含了一顆鹽醃的青梅。只聽芳馨又道:“前幾日姑娘養病的時候,各宮各府都派了人來看望,如今大家都知道施大人和李大人來過了,姑娘身子大好,也該謝恩了。”
我嘆了口氣,將書覆在臉上:“各宮各府?”
芳馨道:“太后身邊的宜修親自來過。定乾宮的良辰也來送過東西。章華宮的辛夷、永和宮的蘭旌、粲英宮的杜若、長寧宮的李嬤嬤。睿平郡王府、昌平郡王府、信王府和熙平長公主府的內官。汴城尹的夫人託劉大人身邊的琳琅代爲問候。昇平長公主殿下也派姑子進宮問安。還有女御們。”
我懶懶地嗯了一聲,想到要四處謝恩,甚覺無趣。芳馨小心道:“宮外的也就罷了,太后少與人言,可緩一緩。穎妃忙,去了也未必立刻就能見到,可派人慢慢求見。唯有聖上和昱妃那裡,是非去不可的。粲英宮的人來得最多,婉妃娘娘最擔心,姑娘也該去回一聲,請娘娘安心纔是。”
我啪地掀開書,陽光如劍芒爭先恐後地撲在臉上。我合目道:“那姑姑就親自去粲英宮告訴姐姐,就說我好了,待有精神了就親自去看她。”
芳馨道:“奴婢去了粲英宮,若婉妃娘娘問奴婢,姑娘幾時去瞧她,她幾時可來看望姑娘,奴婢要如何作答呢?”
雙眸微睜,見芳馨笑意深沉。我隨手拿過綠萼打好的絡子,塞了一枚紫晶進去:“依姑姑說,我當如何呢?”
芳馨道:“既總是要見的,何不早見。王氏和鄧氏想必將陛下深夜來漱玉齋的事告訴婉妃娘娘了,姑娘拖得越久,娘娘就越多心。倒顯得姑娘心虛。”
紫晶清澈,灰紫色的絲絡悄然扭曲了日光,如鹽入水,渺然無蹤。短短的一簇流蘇隨風掃在眼簾上,如溫柔的叩問。我向綠萼道:“這個顏色就很好,不必試了。”說罷起身,“更衣,姑姑隨我去粲英宮。”芳馨頓時鬆了一口氣。
來到粲英宮,只見玉樞正抱着高晅坐在廊下看杜若給宮女內監們分錢。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內監拿着簿子和筆在一邊唱名,銅錢叮叮噹噹地響。我笑道:“原來姐姐在派錢,我來得正好。”
玉樞頗爲意外,忙將高晅給乳母抱着,疾步迎了下來,拉起我的手道:“你怎麼來了?身子好了麼?”
我笑道:“好多了。”看了看杜若,又道,“今天並不是發月例的日子。”
玉樞笑道:“這是粲英宮獨有的‘敬親’錢,每年都是過了正月發的。”
我奇道:“什麼是‘敬親’錢?”
玉樞道:“他們從年頭服侍到年尾,年節也不得與父母親族團聚。出了正月就該忙了,發一筆‘敬親’錢,也好教他們高興高興。這是我從內阜院兌的新銅錢,你的人也分些,沾些新鮮氣。”說罷命杜若裝了兩袋子新錢,贈予芳馨。
我轉頭示意芳馨收下,笑道:“卻之不恭,多謝姐姐了。”
玉樞道:“他們在前面派錢,咱們到後面說話。”說罷命乳母好生照料高晅,又命人奉茶,一面走一面向我道,“前些日子你病了,我派人去瞧你,總是說你在歇息,我也不便去擾。聽說昨天施大人和李瑞都去了漱玉齋,我想你應該好了,還想着一會兒去漱玉齋瞧你,想不到你先來了。”
我笑道:“就是怕你掛心,所以一好了,就立刻來看姐姐。順道來向婉妃娘娘謝恩的。”
玉樞眉間一鬆,如釋重負:“又胡說!誰要你謝什麼恩。”我倆相攜在花圃前坐下,她關切道,“聽說施大人斷案如神,可查出端倪了麼?”
我搖頭:“沒那麼容易。不但殺我的人查不到,救我的人也沒有頭緒,真真是一筆糊塗賬。”
玉樞道:“宮裡風言風語都傳遍了,說是陸府所爲。”
我笑道:“風言風語若能定罪,我早就被處死一百回了。”
玉樞一怔:“這……時日一長,就更難查了。若還有人來刺殺,該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易曰:過涉滅頂。[116]一過爲過,再爲涉,三而弗改,滅其頂。[117]”
殺我父親,是爲過;殺我,是爲涉;若有第三次,皇帝也未必能容下陸府,可不是要“滅其頂”麼?然而,“過涉滅頂,兇,無咎”,雖兇無咎,不害義也。陸府殺我,果然是“不害義”的。巽下兌上,多貼切的一卦“大過”。
玉樞忙道:“什麼一啊再的,不準胡說!真是書讀得越多,越口無遮攔。母親聽到,又要傷心了。”
想起母親,我嘆道:“這些日子母親還好麼?”
玉樞道:“母親日夜掛心,你好了,她便好了。我每日都派人送信回去,母親也有回話。不過你派個人回家說一聲,或親自寫封信回去就更好。”
我微微一笑道:“好,我一定寫信回家。”
玉樞心不在焉地飲了口茶,沉吟片刻,道:“你生病的那幾天,他新近寵愛的兩個女御,王氏和鄧氏被趕了出去,你知道麼?”
我笑道:“這不是好事麼?這兩人我見過一次,妖嬈輕佻得很,趕出去正好,姐姐也少了煩惱。”
玉樞雙頰一紅,低低道:“胡說!我纔不會和她們一般見識。只是……”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她們是因爲仗着寵愛,胡亂打聽御駕行蹤被貶黜的。我想問問妹妹,那天晚上,他真的去看你了麼?”
我微笑道:“是。姐姐想知道箇中情形麼?”
玉樞忙道:“不。我並非有心探聽什麼,你不想說也無妨。嗯……其實母親除了擔憂你的身子,也擔憂你的終身大事。如果你能長長久久地待在宮裡,母親就放心多了。”
我稍稍靠近,鼻端盡是她身上的梅香:“母親固是放心,姐姐呢?”
玉樞忙道:“你若好好的,我自也放心。”我目不轉睛地望着玉樞,不過片刻,她似承受不住我考量的目光,低下頭側轉了身子。不一會兒,眼中盈盈有淚。
我和她並肩坐着,南望晴空一碧,藍得泛出青金石嬌豔的光澤:“還記得我入宮前‘梨花忘典’的事麼?姐姐的是卻輦之德,所以做了賢妃。我的是梅花妝,所以進了御書房。一切既已命定,無須多言。姐姐穿過的隱翠,我不會貪戀。”
玉樞怔怔地望着我:“隱翠本是你先穿的。”
我微笑道:“誰先穿有什麼要緊?能穿到最後纔有意義。豈不聞‘首兵唱號,鮮有能遂’[118]?”說着緊緊握住她被青瓷磚冰得溼涼的手,“這便是我的心意。如此,姐姐還要問那天晚上的事麼?”
午歇起身,我帶着芳馨去濟慈宮拜見太后。誰知佳期出來說,太后正和渤海郡太夫人說話,無暇接見,讓我明日再來。出了門,芳馨笑道:“姑娘難得往西邊來。這會兒天氣暖和,不如去文瀾閣逛逛?姑娘曾在那裡校書,也算故地重遊了。這個時辰昱妃娘娘正在文瀾閣教女御們讀書,姑娘見了,也省得專程去永和宮謝恩了。”
我一聽便來了興致:“好,反正回了漱玉齋也是躺着。”於是一行人逶迤往文瀾閣而來。
文瀾閣的小池波光如鏡,一帶玉橋躬持兩岸,與水中倒影合成脈脈杏眼,含情凝睇天光雲影。滿院子的宮人與內監或坐或站,或發呆,或看魚,或三三兩兩攢聚在一起低語不絕。一個靠在柳樹下餵魚的小宮女見我來了,忙收起布囊,上前請安。我見她有些眼熟,問道:“你是誰的丫頭?”
那小宮女道:“奴婢稺[119]兒,是服侍沈姝娘娘的。”
我見她眉清目秀,不覺多問了一句:“稺兒,是哪個字?”
稺兒道:“是‘徐稺’的‘稺’。”
我一怔,道:“哪個徐稺?”
稺兒道:“這……奴婢不知。我們娘娘說,是‘生芻一束,其人如玉’[120]的那個徐稺。”
我恍然,笑道:“原來是那個徐稺。沈姝娘娘一定覺得你‘其人如玉’,所以給你起了這個名字,很貼切。你們娘娘也在這裡?”
稺兒道:“娘娘在屋子裡面看女御們讀書呢,奴婢這就去通傳。”
我忙道:“不必了,我只是隨意瞧瞧,不必驚動你們娘娘。”宮人們紛紛上前行禮,芳馨擺一擺手,示意他們散去。
文瀾閣一樓正中的大書房改做了學堂。二三十位正當妙齡的女御憑几而坐,面前擺着筆墨書冊。沈姝在高處的大條案後支頤發呆,一雙眼睛木然望着屋頂一角,全然不理會衆人正低聲說笑。我在門口瞧着,不覺好笑。坐在最後的一位美貌女御正轉頭與旁人說話,我的身影遮掩了她的餘光,她隨意一瞟,頓時一驚,連忙起身行禮。衆女轉過身來,紛紛離座。
沈姝驚覺,急趨下案。彼此見過禮,我笑道:“本想看一眼就走,想不到還是驚動了人。娘娘怎麼在這裡?如何不見昱妃娘娘?”
沈姝道:“昱妃娘娘有事,命妾身在此代看半日。”說着回頭望了一眼,見衆女御都在偷眼看我,彼此用眼風傳話,遂若無其事道,“聽聞大人曾在文瀾閣校書,今日前來,是緬懷故廨的麼?大人若不嫌棄,請容妾身相陪,妾身幸甚。”
我微笑道:“有娘娘相伴,玉機求之不得。”
沈姝轉頭道:“你們自行唸書,我陪朱大人四處走走。”說罷引我穿過人羣,從左書房上了二樓。
二樓曾是藏書庫,如今只餘空蕩蕩的書架,覆着微塵。窗下的書桌貪婪地享受着僅有的一線陽光,安靜愜意如垂老的婦人。我曾在這裡伏案苦讀、執筆校目,也曾在最幽暗的角落裡,被迫聆聽紅芯的死訊和高暘的婚約。那些寓意深刻、承載着古往今來無數悲歡離合的縱橫鉤提,飽含幽微墨香,都隨時光的涓涓細流一點點去了,留下一片行將風蝕的古蹟,凝重而又疏散。
我環視半晌,嘆道:“書都不見了。”
沈姝道:“書都搬去了前面的文淵閣,連從前韓管事的徒弟小棒子也過去了。小棒子因修書有功,就快要被提拔成文淵閣執事了。”
小棒子是韓復忠心耿耿的徒弟。我甚是欣慰:“好,他承襲了韓公公的好手藝,也該出息了。”
沈姝開了窗,柔風捲起輕塵,她輕咳了兩聲。一身素白流雲紋長襖在稀薄的日光中,輕靈如流水,又如欲訴還休的隻言片語,每一個字都蘊含深切的渴望。望着她,不由我不想起秋蘭和銀杏。和她隔桌而立,我亦開了一扇窗。窗外是高天雲海、紅牆翠瓦,“病了這些日子,不覺春色如許。”
沈姝道:“大人一回宮,便染疾至今。大人誤了春色,妾身亦不得仰承惠顏,伏聆明訓。妾身聽聞大人在景靈宮遇刺,自愧身居後宮,不得奮志,心甚恨之。大人如今可大好了麼?”
我忙道:“玉機好多了,謝娘娘關懷。”
沈姝凝目望遠,雖極力緩和,仍掩飾不住求證的焦急:“妾身聽聞一個叫銀杏的小宮女被刺客手中的長簪刺傷了肺腑……”
我頷首道:“是。銀杏姑娘於危機時刻將我推開,代我受了一擊,受傷頗重。不過已有最好的太醫爲她醫治,現下已經好了許多。”我見她鬆了口氣,又道,“陛下和穎妃娘娘賞賜頗多,連秋蘭姑姑也得了。那些賞賜足夠她們一生無憂。”
沈姝長舒一口氣,眼中蒙上一層溼漉漉的霧氣:“那就好。”
我微微一笑:“莫非娘娘識得秋蘭和銀杏?”
沈姝道:“實不相瞞,這二人乃是妾身同鄉,識於微時。前些日子妾身聽聞二人因盜藥自陷囹圄,甚是痛心。今聽聞銀杏痛改前非,恪守忠義,驚怖之餘,實懷感慰。若有失態之處,望乞見諒。”
好一個“痛改前非,恪守忠義”。我笑道:“娘娘言重。玉機已派人請求穎妃娘娘將二人除了奴籍,放出宮去由家人聘嫁。”
沈姝眸光一動,微微吃驚:“她們出宮了?”
我笑道:“在宮裡有什麼好的,自然是出去了自由自在的纔好。”
沈姝一怔,目光倏然涼了下來:“大人所言不虛,在宮外逍遙自在,那樣纔好。她們出宮,定然是回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