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樓前,玉樞和沈太妃正坐在矮鬆旁看孩子們玩耍。沈太妃遠遠看見我來了,便站起身。玉樞順着她的目光尋到我,卻一扭身上了樓。四歲的高晅和三歲的真陽都追着母親奔上樓,小蓮兒和兩個乳母見狀跟了上去。沈太妃的兒子高暉看看母親,看看我,上前抱住沈太妃。只有兩歲的壽陽跌跌撞撞跑上來撲入我懷中。我心中一暖,抱起壽陽吻一吻她冰涼的小臉。
沈太妃不動聲色,目中卻流露出不解之意。我頗爲尷尬,只得上前與沈太妃寒暄。但見她一身青綠長衫,髮髻正中戴着一枚銀絲花鈿,正中鑲着一顆鴿子卵大的上好青金石。彼此見過禮,沈太妃微笑道:“大人是來看望姐姐的麼?”
我雙頰一熱:“正是。只是姐姐並不想見玉機。”
沈太妃笑道:“親姐妹之間賭氣,打小就有。大人不必介懷。”
我口角一揚,正一正壽陽胸前的小銀鎖:“可不是麼?打小就有。”
沈太妃似沒聽到一般:“大人先上去吧,妾身先告辭了。”說罷牽着高暉走了。
我目送沈太妃出了花園,這纔將壽陽交給乳母。樓上兩個孩子哭得此起彼伏。上了樓,只見玉樞坐在雲母屏風後,暗青的身影像一片小小的黑雲顫抖,醞釀着不可預測的風暴,伴着低低的啜泣聲,讓人心煩意亂。
小蓮兒見我上來,也顧不得行禮,忙和乳母們將兩個孩子哄了下去。寢室中好一會兒才靜下來,像風浪過後的海上,還有耳鳴的嘶吼。
“姐姐,我進來了。”
玉樞的聲音有些尖銳:“你別進來。”
我踏出的半隻腳又縮了回來:“姐姐還在惱我?”
玉樞的話聽不出喜怒:“我惱我的,不與你相干。”
正巧小蓮兒又上樓來。我心中煩悶,忍不住責問她道:“難道你沒有和你們娘娘說麼?!”
不待小蓮兒回答,玉樞在屏後道:“你不必問小蓮兒!她說了又如何?沒說又如何?橫豎我這個人,也不值得你認真惱一回!”
我這纔想起,莫非是前些日子我對小蓮兒說的“何曾見過我認真惱她”激怒了玉樞,以爲我輕視她麼?“我不明白姐姐的話。”
玉樞輕哼一聲:“你什麼都不在意,所以你什麼都得到了。出宮去吧,過你自由自在的日子。外面天寬地廣,再沒有人約束你。你也不必讓小蓮兒說你在意不在意的話,從此以後,我們姐妹再也不同路。其實我們雖然長着一樣的容貌,卻從來未曾同路。從前聽你讀書,說‘人心不同,譬若其面’[10],今日我才知道,即使人面相同,心也是不同的。”她越說越平靜,越說越傷感,繼以悠長飄忽的嘆息,似刻苦練習多年的哀婉唱調。
我隱隱明白了一些:“姐姐是永遠也不想見我了麼?”
玉樞嘆道:“不是我不想見,而是我無顏面見你。”
我微微苦笑,想了想,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妹妹先回去了。我已經奏請陛下,母親可以隨時入宮看望姐姐。萬望姐姐放開懷抱,好好度日,莫令母親擔憂。”說罷轉身下樓。小蓮兒要送我,我揮手令她止步。她也顧不得我,轉到屏後看玉樞。
才下了兩三級階梯,便聽小蓮兒低聲道:“娘娘這又是何苦,大人從未責怪過娘娘。”
玉樞沉默片刻,又哭了起來:“你不懂,正因爲她不怪我,我才無顏見她……”
小蓮兒哽咽道:“娘娘……”
心中一痛,我不忍再聽,於是疾步下樓,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濟寧宮。
【第四節 太盛難守】
明日就要出宮去,若無意外,我將再不會回漱玉齋長住。回宮年餘,要帶出去的東西也並不多,不過是一些書畫和貼身之物。連日忙亂,又在聽雪樓吃了閉門羹,我心頭鬱悶不已,封侯開府的喜事彷彿是別人的,並不與我相干。黃昏時分,半明半暗。用過晚膳,我倚門站着,這才發現庭院中已灑滿玫瑰色的暗影,原來桃花不知何時已經開了。
綠萼最後點算一遍箱中的畫卷,掩上箱蓋時問道:“前些日子龔大人和封大人來賀喜的時候,都想收藏一兩幅姑娘的畫作留作念想,姑娘怎麼婉拒了呢?”
我笑道:“我的畫兒實在平常,有什麼可收藏的?”
綠萼笑道:“誰說的?且不論畫兒好不好,就憑姑娘女君侯的身份,朝中誰不搶着要?”
我一怔,想起當年慧太嬪和李演合謀將“火器美人圖”的贗品賣給京中貴人,妄圖參倒我的事。高思諺得知真相,只道:“朕的玉機果然清潔自守,朕沒有看錯你。”事先的暗查、事後的試探以及我命朱雲自參的無奈,都被這句話輕飄飄地抹去。又想起那一日因一幅《瑞草圖》得授潭州刺史的徐魯,還不到兩年,便因李二井的告發被貶做醴陵縣令。好在昌平郡王高思誼並未受到懲處,李二井也被杖死。當時多少哀涼,回頭看,不過幾點浮灰。
這樣想着,不覺一笑:“來日我敗落了,他們也會搶着燒掉的。如此我不是白畫了麼?”
綠萼忙道:“姑娘明日就要封侯,怎麼說這樣的喪氣話?”
我笑道:“‘得其所利,必慮其所害;樂其所成,必顧其所敗’[11],常理罷了。”
綠萼撇一撇嘴:“姑娘真是什麼都不忌諱。”
我想起高思諺臨終時我在他面前大言炎炎地談論“死”之“名實”,不由好笑:“死且不避諱,況且敗落。好生把畫收好,若在路上損壞了,我可不饒你。”綠萼命小丫頭拿了糨糊來,把箱子鎖緊封好。
美人圖雖好,不過是我在這宮中留下的罪惡行跡。何必留給別人?也許不等我死去,我自己就會將這些畫一併焚燬。唯願宮廷中、朝堂上都不要留下朱玉機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站了一會兒,有些冷了,正要回屋,忽見小丫頭提着宮燈,引了濟慈宮的宜修走了進來。宜修面容疲憊,腳步沉緩,上前行了一禮:“太皇太后知道大人明日出宮,有幾句話想囑咐大人,請大人去濟慈宮坐一坐。”
我微微詫異:“前日蒙太皇太后賞賜,竟不能去謝恩,玉機心中不安。不想姑姑就來了。太皇太后近日可還好麼?”
宜修道:“太皇太后又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着實傷心,多日水米未進。直到皇帝來朝請,說已下旨令昌平郡王回京,這纔好些。總得靜養幾日,才能起身見大人。”
“又一次”,指的是八年前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如今高思諺死了,想來她又悲痛又慶幸。慶幸懸在昌平郡王頸後的刀斧,終於撤去了。我嘆道:“姑姑稍待,容玉機先去更衣。”
未見一月有餘,太皇太后驟然衰老許多。滿面黯沉,額頂髮絲已然灰白。因是夜晚,又不施脂粉,更顯雙頰蠟黃,眼皮浮腫。她穿了一件半舊的淺豆青色長衣,疏疏繡着幾隻蜻蜓和數枝玉蘭。蜻蜓淺金色的翅膀隨她的雙肩微微一動,似立上枝頭,這纔有幾分生氣。故衣雖美,仍隨人慢慢老去。
我上前行了大禮,叩謝太皇太后的恩賞。宜修親自扶我起身,請我坐在下首的瓷繡墩上。太皇太后細細打量我,嘆道:“朱大人又要守喪,又要助皇帝批覆奏摺,這些日子實在是辛苦了。”
我欠身道:“微臣謬承皇恩,不敢疏忽懈怠。奈何蠢笨,勉強塞責。”
太皇太后道:“朱大人過謙。今日本宮召你來不爲別的,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宮,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我忙道:“微臣恭聽太皇太后教誨。”
太皇太后道:“皇帝一親政,便命昌平回京來,本宮知道,在這件事上,你是有功的。”
我忙道:“微臣不敢——”
未等我“居功”二字出口,太皇太后便笑道:“朱大人先別忙着推脫,聽本宮把話說完。當年你寧死也不肯爲他擬定處置昌平的詔書,因此得罪出宮。本宮知道,若非你一時拼死阻攔,他的執拗性子上來,也許昌平早就不在了。過後他縱然後悔,又有何益?本宮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低下頭,不覺嘆息。太皇太后連一聲“先帝”或“大行皇帝”也不願意稱呼,只喚高思諺“他”,看來她的慶幸比悲痛多一點。“微臣愧不敢當。”
太皇太后微笑道:“朱大人封侯開府,享無上榮寵,主一府一邑,富貴清閒,自是勝過在宮裡。可是身爲女子,總得嫁人。”說着與宜修相視一眼,笑意愈發慈和,“好孩子,不若就由本宮爲你指一位好郎君,如何?”
我錯愕不已,不覺瞪大了眼睛:“這……”
宜修忙笑道:“奴婢說得如何?那日奴婢就說,太皇太后是定要給大人指一門婚事的。”彷彿去年春夏之交我來濟慈宮請安的時候,宜修是這樣說過。
我不願嫁人。我的呼喚有哀求的意味:“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卻恍然無覺,自顧自道:“虢國公的長孫年方二十,容貌不錯,人品學問都很好。先帝還曾在本宮面前誇讚過他,說想嫁個公主給他,可惜公主們都太小。朱大人也是飽讀詩書的,本宮想着,定然與他談吐相襯。依本宮看,這門親事很登對。”
我已滿二十三週歲,這位虢國公的公子比我還小了三歲。如此看來,太皇太后是認真挑過的。心下感動,話卻必須說得明白。我忙起身拜下:“微臣不敢欺瞞太皇太后,微臣身患惡疾,太醫曾明言微臣不宜生育。況且微臣年長殘病之身,實配不上虢國公的佳公子。請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忙命宜修扶我起來,不禁愕然:“竟有此事?”怔了片刻,依舊微笑道,“這也無妨,你在侍妾之子中收一個養做自己的孩子便是了。”
我嘆道:“啓稟太皇太后,微臣不想嫁人,更不願拆散別人母子。”
太皇太后長嘆,語氣中並無責備,反而滿是憐惜:“你這孩子,做夫人安安定定的享福多好?也不枉你這麼多年在宮裡的辛苦。如此說來,你不想嫁人,究竟想做什麼呢?”
我誠懇道:“啓稟太皇太后,微臣自幼長在京城,除壽光,還從未去過別的地方。如今大昭國土翼張東西,立西北六州,置河北七府,這萬里河山,若不去遊歷一番,實是可惜。因此微臣想出京去,望太皇太后成全。”
太皇太后頗爲意外,隨即悠然一笑:“不想你雖是女兒家,卻志在四方。既然不願嫁,那這門親事便作罷了。”
我立刻鬆一口氣,忙道:“微臣謝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道:“你雖出去,可也要常想着京中,若能回宮來與本宮說說路上的景緻見聞,那就更好。”
我忙道:“微臣遵旨。”
太皇太后道:“宜修,去把本宮的佩劍含光拿來。”
宜修一怔,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含光劍……太皇太后,可那是一把——”
太皇太后笑道:“去拿來!本宮要將此劍賜給朱大人。”
宜修無奈,只得從外間拿了來。太皇太后捧過劍,指尖撫過蛇皮劍鞘上細密的鱗紋,目光充滿回憶和嚮往:“此乃含光,是本宮的佩劍。”
不想含光是這樣一件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尋常物事,不免詫異。“‘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12]曰含光。”
“不錯。就是這柄含光。”
“微臣記得,周貴妃當年的佩劍,叫作承影。”
太皇太后笑道:“你還記得承影劍。”
我笑道:“周貴妃出宮前將承影劍賜給微臣,後微臣轉贈昱貴太妃,故此微臣記得清楚。”
太皇太后恍然道:“原來擺在遇喬宮的那柄承影劍是你送給茜儀的,本宮還當是淵兒贈給自己的徒兒的。”又笑道,“你贈她劍,想是爲了一解她對師尊的思念,當真有心。也罷,本宮今日就將含光劍賜予你,你出京去,總要帶一件防身的兵器纔好。”說罷親自捧劍相授。
我又驚又喜,忙跪接,雙手高舉過頂:“微臣謝太皇太后賞賜。”但見劍鞘上鑲着兩顆深邃的藍寶石,鮮紅的劍穗飄逸如火。
太皇太后笑道:“何不拔出來瞧瞧?”
我忙道:“微臣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亮刃。”
太皇太后笑道:“無妨。拔出來瞧瞧。”
我仍是遲疑。宜修笑道:“太皇太后命大人拔劍,大人就拔出來瞧瞧吧。”
我只得緩緩拔出半截,但見流光一線,似清泉噴薄,稍稍一動,劍身若隱若現。確是一件奇物。再向外拔,右手陡然一輕,原來是一柄斷劍。我頓時醒悟,這柄含光便是當年太后在義陽、平陽、青陽三位公主的靈前折斷的佩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對往事隻字不提,只淡淡道:“這柄斷劍是本宮入宮後慣用的,後不小心折斷了。你拿出宮去,尋一能工巧匠鑄好,帶它去遊歷。”
我這才明白,太皇太后是想讓這柄佩劍代替她回到幼時的山野之間。我甚是感動,再次下拜叩首:“微臣謝太皇太后恩賜。”
不多時,我退出後殿西廂。濟慈宮少草木,庭院寬闊。早春的風半暖半寒、時柔時礪,如此迴旋片刻,吹得我眼中發酸。因不願宮人們看見我發紅的眼睛,於是站在廊下揹着身子平息片刻。忽聽屋中宜修說道:“太皇太后說對了,朱大人竟不肯嫁人。”
我聽她提到我,不覺凝神細聽。好一會兒,太皇太后的嘆息悠遠輕柔:“你還是不明白。本宮的諺兒最愛的是他的江山,這丫頭也是。”
忽聽“本宮的諺兒”,不覺怔住。寥寥數字,充滿遙遠而純粹的憐子之情。她的悲痛畢竟比慶幸更多一點吧。一滴淚水落在蛇皮劍鞘的藍寶石上,哀傷恣肆成海。
回到漱玉齋,忽見歷星樓前面浩浩蕩蕩,燈火通明。綠萼笑道:“定是陛下來歷星樓了。姑娘要去瞧瞧麼?”說着咦了一聲,“東公公朝漱玉齋來了呢。”
我將含光交予綠萼,吩咐她先回屋,獨自迎了上去。小東子一溜小跑到了我面前,躬身道:“陛下來歷星樓,本想召大人伴駕,一問之下,才知道大人去了濟慈宮。大人既回來了,還請快過去吧。”
歷星樓下的宮人們排得筆直,數行綿延向南,直到西一門外。衆人低眉垂首不發一言,燈火與星光齊齊屏息。二樓寢室的窗上,映出一道模糊挺直的身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六年前,我在樓下呆望窗上安靜冰冷的身影,屈膝長哭。
小東子見我發呆,忙喚了我一聲,舉手引我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