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暗,秋風更緊,原本寂靜遼闊的湖面上,卻殺聲震天,濃煙滾滾。
飛石如雨點般向孫策軍戰船砸去,未能擊中船身或是被彈入水中,則濺起一注水花。血光浮動的水面上,到處都是載浮載沉的船隻碎片、士卒屍體。
被圍在敵軍之中的黃射座船拼死殺出,二十隻本部戰船卻大多沒能逃出,有數艘戰船正熊熊燃燒,不時有受傷瀕死的士卒身上燃着大火,掙扎着跳入湖中,激起一團小小的蒸汽,便就此消失不見。
張允見黃射披頭散髮,立在船頭大聲求救,不由搖頭嘆氣,下令戰船前去接應。
離此不遠的水寨,孫策正站在敵樓上,透過滾滾黑煙,密切的注視着戰場上的形勢。隨着號旗不斷揮動,孫軍戰船開始向張允船隊圍攻過來,好在張允早有防備,一面以神弩車拋射石彈遠攻,一面以拍杆砸敵船近守,在一片“嘩嘩”划水聲中,總算漸漸拉開了與敵船的距離。
然而孫策軍戰船猶如跗骨之蛆,在戰鼓的催動下拼命圍追堵截,眼看天色愈發深沉,周圍卻有越來越多的敵軍戰船,張允不禁憂心如焚,不住口的催促加快速度。
劉琮這會兒面沉如水,站在船尾向後望去,只見孫軍戰船已經掛起燈籠,離着最近的那艘戰船的桅杆上,有個士卒正揮動蒙着紅布的燈籠爲其他戰船進行指示。
微微吸了口氣,劉琮彎弓搭箭,向那團朦朧的人影一箭射出。夜色中只見白色尾羽一閃而逝,緊接着那艘戰船上,傳來一聲沉悶的人體墜落之聲。而那燈籠則飄落水面,剛燃燒了一下就被浪頭打滅。
“嗯?這就不追了?”見敵船似乎放緩了速度,與己方越來越遠,劉琮垂下握着長弓的手臂,心中暗自納悶,不會是被自己這石破天驚的一箭給嚇退了吧?
事實證明劉琮想多了。
甘寧率近百戰船已經接近,那些孫軍戰船見勢不妙,紛紛掉頭返回水寨。
待甘寧護送劉琮等人回到己方水寨之後,劉琮立即下令將黃射關押起來,黃射垂着腦袋毫不反抗,只是在被押下去之前,擡頭看了眼劉琮,欲言又止。張允清點戰損,黃射本隊二十隻戰船隻逃回兩艘,被孫軍奪走數艘,其餘或被焚燬,或被鑿穿,盡沉入湖中,所領八百餘部衆只有近百生還。而張允所部亦有兩隻拍杆戰船沉覆,百餘人傷亡。
第二天一早,劉琮召集水軍諸將至座船中,讓人將黃射帶上來。
雖然沒有五花大綁,但只這麼一晚上的功夫,黃射便神色憔悴,眼底發青。
劉琮立於几案後,盯着黃射看了片刻,緩緩坐下,面無表情的說道:“黃射,你可知罪?”
“末將,知罪了!”黃射跪伏於地,低着腦袋答道,語氣蕭瑟,了無生氣。
“無令出兵,以至喪師敗績,更被孫軍奪取數艘戰船!”劉琮壓抑着怒氣,冷聲道:“依軍法,當斬。來人!”
諸將唬了一跳,面面相覷,還是甘寧急忙出列道:“都督!臨陣斬將不祥,還請都督許其戴罪立功!”
張允等人見狀也各自出言求情,就連賈詡也道:“黃校尉已有悔過之心,不妨就依衆將所言,暫記其罪。”
“既違軍紀,不罰何以明威刑?死罪暫記,軍法難逃!稍後打五十軍棍,諸將再勿復多言!”劉琮目光掃過衆人,接着沉痛道:“此事實因本都督言語失當而起,《春秋》責帥,我之職當。故此與黃射同罰五十軍棍。”
說罷,劉琮再度起身,就要向艙外而去。
張允還好,甘寧等人迷惑的擡頭看着劉琮,不明所以。
“都督!”黃射擡起頭,已是淚流滿面:“都督不可!是末將昏了頭,與都督無關!請都督勿自責自罰!”
賈詡乾咳一聲,也勸道:“都督乃三軍之帥,軍棍加身,威儀何在?請都督收回成命!”
“都督不可啊!”雖然不知道劉琮到底說了什麼話以至黃射違令出戰,但怎麼能因此而讓劉琮一起挨軍棍?諸將堵住劉琮,連聲苦勸。
甘寧滿面羞愧地說道:“若論起來,末將身爲水軍主將,亦有失察之責,怠慢之心,請都督先責罰末將!”
“末將亦有責!”張允也道:“末將居於甘將軍之下常有怨言,有亂軍犯上之罪,請都督先責罰末將!”
劉琮看看甘寧,再看看張允,嘆道:“刑罰不明,何以治軍?如今大敵當前,若是軍紀不肅,何以致勝?你們能有反思之心,誠然可貴,但我意已決,你等再勿相勸。”
“都督乃三軍主帥,若是傷了身子豈不令諸將不安,士卒沮喪?不若以都督大氅代爲受仗,以明軍法。”賈詡見狀,連忙說道。
衆人一聽,忙紛紛附和。
劉琮本想着以自己的身體素質,捱上五十軍棍也無妨,但賈詡所言也很有道理,當下皺眉思忖片刻,說道:“既如此,取我大氅來!”
在這個時代上位者的威儀還是非常受人重視的,品評人物也常與此有關。劉琮的大氅乃是繫於鎧甲後的披風,在一般人心目總,代表着統帥的威嚴和地位。賈詡提出以大氅相代,正是抓住了這一點。
須臾,近衛取來劉琮的黑色大氅,諸將簇擁着劉琮出來,劉琮下令擊鼓召集各部司馬、都尉等各級軍官觀刑。
行刑之前,劉琮將昨日的情形大概講述了一遍,深深自責後,又將今日之事說明,然後親手掛起大氅,與黃射一同捱了五十軍棍。
樓船周圍鴉雀無聲,只聽到軍棍打在皮肉上的聲響,黃射倒是硬氣,緊咬牙關不肯呼疼。
且不說樓船上的諸將,那些校尉、都尉都心下凜然,
待五十軍棍打過之後,諸將散去,劉琮讓人將黃射擡入樓船中,親手爲其敷傷藥。黃射趴在榻上,後背青紫一片,不少地方已經皮開肉綻,鮮血滲出。
深秋天氣漸寒,劉琮敷好傷藥之後,讓醫士仔細包紮,又取來自己的袍子給黃射披上。
黃射心中又愧又悔,低着腦袋甕聲甕氣地道:“都督,末將無能……”
“別說話!”劉琮厲聲道,繼而放低聲音:“這些天好好養傷,待你養好傷還怕沒立功贖罪的機會嗎?”
原本黃射對劉琮還隱隱的有些不服氣,覺得劉琮這些年只是運氣好,年紀輕輕的就有師兄張繡、軍師賈詡相助,又有魏延、王粲、徐庶等人爲其賣命,這纔有了那些被人傳的神乎其神的赫赫戰功。然而今天他徹底明白了,也想通了。
安撫好黃射之後,劉琮便回到樓上,使人請來賈詡。
“昨日一戰,勝負且不論,孫策軍士之悍勇,水軍行船之靈動,均讓人不得不佩服。”劉琮一想到昨天那場戰鬥,便有些憂慮:“我軍若不是有神弩車、拍杆等物,恐怕很難與之相抗。但孫策既已奪去我軍戰船,雖然不能立即大批仿造,但想必定然會設法防備。”
賈詡沉思片刻,對劉琮說道:“我軍風向有利,何不用火攻?”
“只怕作用不大,孫策一定會有所防備。”劉琮想了想,覺得把握不大。
水戰中用火攻是常見的手段,對此各船都預備有大量布匹,臨戰前將布匹毛氈等用水浸透,若是被敵軍火箭引燃戰船,就會及時用此覆蓋撲滅,除非敵軍登船無暇顧及,纔可能趁勢放火。但那已失去火攻的意義了。
“大軍勞師遠征,日耗靡費,不可計數。當此時唯有激勵將士,整備船械,擇機與孫策正面對決!”劉琮對賈詡說道:“否則遷延日久,不利於我軍。”
賈詡微微搖頭:“如此一來,勝負難料啊。”
“不如此,又當如何呢?”劉琮蹙眉道:“先生可有奇計?”
“奇計不可久持啊。老夫是在等。”賈詡撫着愈見稀疏的鬍鬚,緩緩說道。
劉琮眉頭一挑:“等?”
賈詡點頭道:“是啊,等。等局勢之變,等孫策沉不住氣,等他犯錯!”
局勢之變?劉琮眯眼想了想,不太確定的說道:“先生所言之局勢變化,莫非是指呂布、陳宮?”
“還有個人,都督以前可輕忽了啊。”賈詡神秘兮兮的笑道。
劉琮轉身看看懸於身後的地圖,遲疑道:“莫非是陳登陳元龍?”
陳登如今是廣陵太守,雖然治所已經不再江都,卻仍然從北方直接威脅曲阿和丹徒,
“我觀陳元龍豪氣壯節,必然不會真心輔助呂布,其自就任廣陵太守之後,收服豪強爲其所用,編練精銳,廣植農桑。用意不言自明。今孫策集重兵屯紮於此,後方不可謂不空虛。”賈詡微微一笑,接着說道:“若是陳元龍出兵渡江南下,只怕孫策必將陷入兩難之境。到那時……”
“到那時要麼先全力進攻我軍,無論勝負抽身而走,要麼虛設疑寨,悄然回援?”劉琮摸着下巴接道。
賈詡點頭,說道:“除此之外,還有呂布、陳宮。尤其是以陳公達之智略,斷不會放着此等良機而不顧。”
“可是如今曹操正率部親征徐州,呂布能抽得出身嗎?”劉琮疑惑道:“不久前才傳來消息,劉備數次敗於曹軍,如今已丟了彭城退往小沛,只怕呂布無暇南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