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風雖然停了,卻依然冷得刺骨。不知什麼時候,稀稀拉拉地下起小冰粒來,噼噼啪啪打在地上,把大地裝點成了花白色。
地上的冰粒雖然蓋不滿地面,卻滑溜無比,就連人走都得小心翼翼,更不要說騎馬和乘車了。王博文一行只好下馬步行,總算在天黑前回到了留守司衙門。
後衙的客廳生起了炭火,紅通通的火焰驅走了外面的寒冷。
徐平得了消息,已經等在這裡。坐在炭火邊,喝着茶水,閒來無事看手中的冊子。
緊張地忙了幾天,終於把錢莊的規例寫了出來。這冊子足夠詳細,不但王博文可以拿着回去交差,甚至以後都可以用來做爲錢莊的教材。
換過了衣服,王博文和王堯臣到了客廳,與徐平見過了禮,分賓主落座。
問過了兩人到永安皇陵拜祭的情況,徐平把手中的小冊子交給王博文:“副使,看看這裡面寫的可還中意?若有不到的地方,我再讓修改補充。”
“龍圖辛苦,這可就幫了我們三司的大忙!”王博文接過冊子,略翻了一翻,口中連連稱好。“現在儘夠好了,便就如此,等我回京呈給省主。”
說完,王博文把冊子收了起來,再不談起錢莊的事情。
徐平微笑,看來自己猜的沒錯,陳執中要這本小冊子,並不是真地要把錢莊制度推向全國,只是爲了應付差使推卸責任罷了。
聊了一會閒話,徐平對王博文道:“王副使,且不說中書那裡怎麼看,錢莊能不能建起來,就是建,今年也不可能了。看看就到年底,一年一考,若是河南府的飛票兌不了,轉運使司如何考較京西路各州縣?這可不是河南一府的事情,京西路的大部分州軍,都等着河南府的錢平賬呢。河南府兌不了錢,整個京西路的錢糧數目就成一團亂麻了。”
王博文道:“唉,龍圖說得過了,這一年的考較拖上幾個月也不是什麼大了的事情,往年拖到年後的州軍多的是。實在不行,就先掛在賬上,等事情了了再考就是。”
徐平搖了搖頭:“話不是這麼說,官府施正,百姓民生,事事都離不了錢。如此大的數額掛在賬上取不出錢來,民間也會亂成一鍋粥。冬天的炭和棉衣,開春的牛和種子,這都是離了錢不行的。這麼大的缺口,三司不補上,可就坑了京西路的百姓。”
王博文見徐平不鬆口,自己躲不過去,只好道:“現在三司有難處,委實是拿不出這麼多銅錢來,只好暫時欠一欠,京西路也要體諒啊。要不,龍圖有什麼可行的辦法?”
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徐平是很不想管三司的事情的。管了有效果還好說,一旦沒有效果說不定什麼責任都推到自己頭上。可是現在事關自己治下,實在不管不行,三司這樣不管不顧地硬拖下去,真地會坑苦京西路。大量掛在賬上的錢取不出來,會極大地傷害官方的信用,而且形成無數的多角債,將來要解套還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
想了一會,徐平對王博文道:“我有一點愚見,不一定對,我也就是一說,副使不妨姑妄聽之。若是對三司有用最好,若是無用,就當一陣風颳過去算了。”
“龍圖怎麼能這麼說?你是上一任的鹽鐵使,政績彪炳,能夠提出辦法來,不管是我還是省主,只有感激!龍圖儘管說,我洗耳恭聽。”
徐平也懶得說這些客套話,對王博文道:“《周禮》注云,錢之一物,其藏曰泉,其行曰布。錢最根本的就是這兩個作用,一個是有財貨的人家藏起來,再一個民間賴此物進行貿易。民間貿易所需錢數,其實大致有數,如果流佈的多了,便就會藏起來,如果流佈的錢少了,藏起來的錢自然而然便就會取出來用。今年棉布上市,四方商賈雲集河南府,需要流佈的錢自然就多了,所以市面上的錢就會缺。正是因爲市面上的錢缺了,所以河南府收到的大量飛票便就無法兌現。要想不影響民生,便就要向市面投錢進去,是也不是?”
王博文點頭:“龍圖說得有道理,我也明白,省主也明白,但三司無錢可投啊!”
“自古以來,錢帛並行,到了唐代更是官府明定一匹帛可以兌多少錢。到了本朝此法依然不廢,絹帛本就是錢的一部分,錢不夠,銀絹還湊。”
王博文嘆了口氣:“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京西路的棉布上市,絹價下跌,而且到現在還跌跌不休。三司就是投絹帛出去,奈何沒有人要啊——”
“棉布上市,絹帛價跌是情理之中。因爲市面上賣的絹帛,本就是用來製衣的,現在有了棉布,當然也就不需要那麼多了。既然不需要那麼多了,三司和各地官府就應該收絹進府庫纔是,如此才能保證絹價不致於跌得那麼厲害。絹價穩定了,府庫裡的絹帛才能夠繼續當錢用。有這些絹帛作錢,市面上缺錢就不致於那麼嚴重了是不是?”
王博文聽了不由笑道:“龍圖所說,無非是稱提之術罷了。可如此做,只能保證絹價穩定一時,只要棉布繼續賣下去,絹價也總是要跌下去的。府庫裡存那麼多絹帛,將來價跌了,國家財物平白損失,到時候又去找誰去?”
徐平搖了搖頭:“副使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府庫裡的絹帛本就是錢的一種,並不是用來裁衣制帽的。且拖過這一段時間,等到市面上需要的錢數夠了,這些絹帛就是燒掉又如何?那個時候已經沒用了。當然實際上也不至於燒掉,儘可以賣到海外去,真是低價運到各市舶司發賣,估計也賣不了幾年。所以爲今之計,三司必須站出來收進絹帛,把絹價穩定住不至於跌得太厲害。只要絹價穩定住了,府庫裡的絹帛就還是錢,可以解一時缺錢的困厄。等到來年,缺的銅錢有了眉目,這些絹帛不賣出來,別想辦法處理掉就是。現在只有如此做,才能夠渡過難關,切不能再向外賣存的絹了!”
徐平的辦法,是穩定住絹價,則存着絹實際上還有貨幣功能,可以暫時彌補銅錢的不足。這樣做,實際上是用金融手段,使棉布對經濟的衝擊有一個緩衝。當然最後絹帛還是要退出貨幣系統,可能要貶值,但不至於像現在一樣全部放出來搞得一團糟。
這就是歷史上宋朝控制貨幣的稱提之術,最早用於銅鐵錢的兌換穩定,還只是零星有人提。到了南宋紙幣通行,稱提之術發展起來,是保證紙幣一直能夠使用的關鍵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