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州衙,徐平見天色還早,便沒有隨着曹克明去遇仙樓,而是先去看看歸在公使庫下的幾個鋪子。
不再與曹克明鬥氣,徐平自然不會再卡公使庫的財源,畢竟公使庫不是曹克明一個人的小金庫,而是邕州上下全體官員的小金庫,裡面錢財寬裕,徐平自己用起來也方便。此時的財政審計極嚴,勾院到南宋時候避趙構的諱,改爲審計司,本就是審計這一制度的正式起源,正好歸在通判的管下。徐平比誰都明白哪些錢能動,哪些錢不能動。作爲公務經費,除非特殊情況三司及其他監察部門不查公使庫的賬,用起來靈活性很高,裡面的錢自然越多越好。
太陽西斜,終於斂去了咄咄逼人的鋒芒,季節來說已經進入冬季了,陣陣涼風從鬱江吹進城裡來,掃去了令人難當的悶熱。
離遇仙樓不遠的邕州繁華街道,並排開着兩家鋪子。
一家賣書的鋪子,裡面都是徐平用活字印刷的暢銷書籍,邕州雖然人口少,但周圍的一些蕃國也會經常來這裡做生意,他們纔是大客戶。尤其是一些佛教書籍,經常有蕃人來這裡大量買進,成套的《三藏》都賣出了幾套,據說在一些小國成了國寶。邕州周圍的小國佛教盛行,是個很大的市場。此時文風興起,許多州都有官辦的印書鋪子,大多歸在公使庫下,邕州也隨大流。
挨着的一家是藥鋪,看着門面不小,說起可憐,裡面賣的藥物只有了了幾種,都是出自徐平的手筆。一種是清涼油,一種是藿香正氣水,還有一種是成壇的剁椒。這個年代,徐平說剁椒是藥那就是藥了,正兒八經按藥價賣,已經成了公使庫最大的財源。除了這幾樣,再就是檳榔之類的大路貨,以及從山裡收來的麝香蛤蚧之類,能賣多少是多少。
管理這兩個鋪子的,一個是節度判官使院屬下的公吏沈主管,一個是錄事參軍州院屬下的公吏石主管,都是在本地有身家的。官府選涉及錢的管事,都是先確定家產賠得起,賠了公家的錢,先把管事的家產抄了再說。
兩人正站在門前說着閒話,看見徐平帶了高大全和譚虎過來,急忙上前行禮,讓到屋裡奉茶。
徐平擺手道:“不必客氣了,我只是過來隨便看看。”
石主管對手下的人吩咐了一下,與沈主管一起陪着徐平進了書鋪。這裡與民間普通的書鋪不同,只賣書,並不兼營文書和公證業務,鋪裡幾個書架上擺着成套的樣書,幾個小廝招呼着,沒有平常書鋪裡的執筆人。
鋪裡只有三個客人,看見徐平身上的官服,匆匆付了賬離開。
徐平轉着看了一圈,問身邊的沈主管:“最近生意如何?哪些書好賣?哪些不好賣?”
沈主管恭聲答道:“稟通判,最好賣的還是各種佛經,再就是一些開蒙的書。最近有幾個海外的客商來這裡買佛經,說我們印的還精良,就是用的紙張不好,比不得閩地的書坊,甚至連廣州的書坊都不如,讓我們用些好紙。”
徐平苦笑着點點頭:“知道了,我會想辦法。”
邕州到底落後,沒有什麼象樣的紙作坊,就這被人挑毛病的紙還是從桂州專門運來,說是竹紙,比兩浙川蜀的竹紙可差遠了。這生意要做下去,看來還要在附近開個製紙的作坊,制些象樣的紙出來。
沈主管又道:“還有一件,前些日子有大理國的客人來,說是讓我們印《禮部韻》和《新編玉篇》,要貨量不少。”
徐平一愣:“那客人不會是大理國官府派來的吧?”
“小的問了,客人說不是。”
徐平想了一下,點頭道:“不去管他,過些日子我讓人印了送過來,只管賣就是,又不是什麼禁書。”
大理國信佛,但政治文化都隨宋朝,《禮部韻》和《新編玉篇》是大宋的官修字典,他們來買徐平第一想到的就是官方行爲。自真宗景德年間,大理國學宋朝開科取士,以僧道習儒學的人應舉,算是三教合一,但考試內容大致學宋朝,以儒學爲宗,宋朝基本的科舉參考書也就慢慢普及開來。
看過書鋪,徐平又到藥鋪看了一下。這邊賣的貨簡單,但買的人可比書鋪那邊多多了,幾個小廝一直忙個不停。
隨便翻了翻賬目,徐平鼓勵了兩個主管一番,便不在這裡多呆。
兩個鋪子加起來每個月進賬五百多貫錢,如果是以前,曹克明肯定要樂死,現在卻不怎麼上心了。州里的很多雜項用度都被徐平以各種名目用軍資庫的錢沖掉,公使庫的開支少了很多,早就不是以前數着銅板過日子的時候。
徐平卻覺得還是有些不夠,轉過年來他要建州學,按慣例這錢要從公使庫裡出,他又不想把學費定得太高,公使庫要有更大的進項。
古代的官府,事務除了錢糧刑獄農桑,還有一項重要使命是教化,徐平一個一等進士來邕州做通判,不把州學建起來說不過去。如果在他任職其間,州學裡能出個進士那就更不得了,妥妥地是一項光輝政績。
喬大頭遠遠看見徐平順着街邊的柳樹過來,使勁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捅了捅坐在旁邊打盹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又來了!”
陳老實睜開眼,看着徐平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卻沒像平常一樣再低下頭去,而是與喬大頭一起看着徐平走到遇仙樓門口。
徐平轉身看見坐在牆邊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向他們點頭笑了笑,才穿過遇仙樓的彩門走了進去。
喬大頭問身邊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爲什麼每次都對我們笑一笑?莫不是與我們有親戚?”
陳老實搖了搖頭,嘟囔一句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喬大頭。
二樓的閣子裡,曹克明喝了一口酒,看着微風中擺動的楊柳,柳枝下河裡來來往往的小船,對坐下來的徐平嘆了口氣:“我是老了——”
徐平沒想到自己一來曹克明會說這麼一句,急忙道:“知州說哪裡話?你身體健壯,當得上廣南西路我大宋第一猛將,怎麼會說老了?”
“不是老了麼?景德三年,蠻人寇略邕州,我以供備庫副使知邕州,單人獨騎來到這裡,一個月內蠻人畏服。宜州澄海軍陳進叛亂,騷動數州,我與曹樞密相公合兵貴州,大破賊兵。天聖二年,交趾李公蘊攻邕州,我以文思使再知邕州,一封信過去,李公蘊上表拜謝!”
說起往事,曹克明的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光彩。那時他正當壯年,英姿勃發,外懾蠻夷,內平叛亂,正是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候。
“然而現在,一個小小的忠州就敢公然作亂,不把我放在眼裡!”
曹克明重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還拿他無可耐何——”
徐平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聲勸慰這位老將:“此一時彼一時,李公蘊雖然有野心,總還知道分寸。李佛瑪正是心氣盛的年紀,上臺之後比他老爹野心更大,他在交趾,註定了邕州不會安寧。我們只要從長計議,慢慢與他們周旋,知州不必爲這些事煩心。”
曹克明搖了搖頭:“樞密相公也老了——”
這句話徐平沒敢接,只是默默地端酒與曹克明喝了一杯。
樞密使曹利用自恃功大,這些年跋扈得有些過了,尤其是宮裡內侍也歸樞密院管轄,曹利用對他們苛刻了些,被羅崇勳等在太后面前正當紅的內侍懷恨在心,無時無刻不在找他的麻煩。而最近,他們終於等到了機會,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是個二百五,醉酒之後語涉謀反,成了扳倒曹利用的絕佳機會。邕州雖然遠離京師,誰沒個親朋好友,消息也傳到這裡來。
曹克明與曹利用並沒有親戚關係,兩人的交集是景德年間陳進叛亂,曹利用以廣南安撫使平叛,知邕州的曹克明協助其平叛成功,以供備庫副使直升供備庫使,副使至正使超遷了許多階,曹克明念曹利用的恩情。
看着曹克明的樣子,徐平沒來由想起了遇仙樓門前的那兩個老兵。不知道爲什麼,自來到這個世界,這些失意的人總是能給他帶來最大的觸動,而大宋上層的歌舞繁華卻讓他意興闌珊。或許是徐平越來越意識到,作爲一個帶着前世記憶的人,富貴榮華實際上唾手可得,他已經開始慢慢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對別人的憐憫卻是奢侈的,他只能給他們一個微笑,卻無法改變世界的軌跡。
曹克明把酒一口乾掉,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擡頭道:“通判說得不錯,今天邕州的亂局大多來自交趾,李佛瑪用不到一年的時間掃平了跟他爭位的兄弟的勢力,眼睛盯住了邕州下屬州峒。沒有交趾在後面撐腰,十八個州峒也不敢聯名上書!可惜朝廷如今只想息事寧人,對交趾處處忍讓,我們縱然有心,也不敢冒與交趾開戰的風險!”
“我終究是老了,在邕州前後十幾年,再也提不起當年的銳氣,不然無論如何也不容他們如此猖狂!”
徐平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自己倒是年輕,卻不是統兵官,只有用時間和經濟慢慢磨這些勢力,火候只要到了,誰又敢說結果呢?
況且如今面對的不僅是一個交趾,還有一個夾在兩者之間的廣源州,這些年勢力強大,越發不安分起來。曹克明不知道,徐平卻明白那裡有一個叫儂智高的人,一天一天也慢慢要長大了。
(今天感冒了,狀態奇差,這一章是慢慢硬磨出來的,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讀者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