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漸漸黑了下來,華燈初上。自清早吃過早飯上朝,到現在粒米未進,徐平是真地感到餓了。趙禎卻意猶未盡,讓小黃門點起燈燭,就是不讓徐平出宮。
這裡是天章閣,供着趙禎祖宗的地方,吃喝都不合適,徐平心裡直叫苦。
讓徐平坐下,趙禎道:“銀行的事情你跟我說清楚了,其他新政儘管去做,只要跟中書商量妥當,我這裡不會阻攔。說起來從你在邕州建蔗糖務,到去年在京西路搞棉布,給朝廷增收了錢糧無數。可國用依然是年年趨緊,不見緩解,希望這一次有個根本改變。”
徐平沉默不語。怎麼緩解?賺的多架不住花的更多,而且莫名其妙就花出去了,都不知道幹了什麼事情。只能希望從下年建立預算決算制度之後,能夠管住花銷的口子吧。
趙禎又道:“開始你講什麼要做預算,把養軍之費也管起來。不是我不支持你做事,只是此事極不易做,你明不明白?養軍之費,必須從長計議,一個不好惹起兵亂,不是小事!”
徐平捧笏:“微臣明白,陛下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現在的養軍之費就是個無底洞,如果不改,三司賺再多的錢,也是填不滿的。”
“不是已經定了按總數預算,凡增加多少,都有明確數目嗎?只要總數管住了,至於這錢怎麼花,由三衙去定就好。其他衙門插手,諸將必然不滿,朕也就難做了。”
徐平道:“目前只能如此了,還能怎樣?臣怕的就是,日常花費是按總數管住了,但一些非日常的花銷,還是無章可循,讓人無所適從。”
趙禎點了點頭:“我心中明白,自然有分寸。”
徐平默然。他並不想跟趙禎討論軍隊,這個問題太敏感,很容易引起矛盾。由於西北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官員中上書對軍事獻計獻策的人很多,但大多都是泛泛而談,並不涉及最根本的問題。徐平是真正帶兵打過仗的,反而一直閉口不談兵事。要不是當了了三司使,必須限制軍費的無節制花銷,他連控制軍費的事情都不想提。
禁軍總數幾十萬,而且九成囤駐於北方,對天下的控制穩如磐石。這個年代,長江以南真正開發了的地區只有兩浙和江西,不具備動亂的條件。只要沒有對外戰爭,這個時候是皇帝睡覺最踏實的時期,說軍隊要改革趙禎怎麼可能聽得進去?
趙禎看着窗外,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道:“天下不聞兵戈數十年,自唐朝時安史之亂起,何曾有過如今天般的日子。常說國泰民安,不就是如此嗎?禁軍或許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有今日局面,可見國家在軍政上無大錯。縱然多花一些錢,只要不出亂子,總是值得的。然而我聽你的意思,對軍政頗多不滿,只是因爲心中有顧慮,不想講而已。”
徐平斂目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趙禎嘆了口氣:“你少年登第,如今做到計相,年未滿三十,天下側目。說話行事格外小心謹慎是應有之意,我能明白。但真要說起來,自天聖五年進士及第起,到如今也近十年了,十年之間,做到權三司使其實也不是了不起的事。本朝十年由通判到參政宰相的也不乏其人,你只是年紀太輕而已。今日在天章閣,沒有外人,你有什麼不想說的話,儘管說出來吧。無非是我聽在耳裡,能不能做,心裡自然有主張。”
話說到這裡,徐平也不能再不開口,只好道:“臣就怕說出來,陛下心裡不快。世上有很多事情,不到事到臨頭,說了徒亂人心。”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這道理我懂。朕自認親政以來,還是能聽得進臣僚言語,不是什麼剛愎自用的人。臣僚言事是本分,說不說在你,用不用在我。”
這話說得好聽,但親政沒幾年,光范仲淹就因爲言論,被重貶了兩次了。雖然都是隨貶隨起,更多的是對他的敲打,並不是真地打入另冊,棄而不用。但這種大起大落,有多少人能夠泰然處之?范仲淹那鋼鐵一般的神經,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
話說到這裡,趙禎一定要問,徐平便也就不能不說。反正說了就了說了,用不用趙禎心裡掂量就是。問題終有一天會暴露出來,現在先提個醒也好。
理了一下思路,徐平道:“本朝開國,自棄遷都西京之議,定都汴梁,雖然說是在德不在險,但實際上是在開封府聚天下之兵,國因兵而立。朝廷所議國家大事,必言軍國,地方州曰軍州,盡行軍制。州郡長貳系銜先軍後州,屬官或爲幕職,或爲參軍,地方儲財之庫曰軍資庫,天下財力用途稱之爲贍軍。概括言之,如今天下事最重莫過於軍,國家聚天下之財爲了養兵,本朝可謂依兵而立,以兵爲本。”
宋朝繼承五代軍閥政權而來,徐平所說的自然是事實,也是這個時代所有官員百姓都心知肚明,言語之間並不避諱的事情。雖然宋朝的政策是“崇文抑武”,後人經常把這個朝代稱爲文治,但實際上,當時人的眼裡卻不是如此,國家第一件大事就是軍。至於其他相應的政治、經濟制度,很多都是爲了養軍而出現的。
在趙禎心裡,這是理所應當,五代的規矩就是“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皇帝自然就要掌握天下最強大的武裝力量。只要做到了這一點,就天下太平。
徐平又道:“然而國家承平日久,武夫當國自然不可能,五代征伐不斷,天下受不了那樣的折騰了。國家制度是一切爲了養軍,然而真正的政事,則爲文治,武夫不預國政。”
趙禎皺了皺眉頭:“依你的意思,莫非還想讓禁軍參與國事?”
徐平搖頭:“臣沒有那個意思,再者說了,就是朝廷同意,禁軍將領又管得了國事嗎?”
很多將領大字不識,連自己屬下有多少人要發多少糧都不知道,讓他們管政事,那不是開玩笑嗎?武夫當國,治理國家靠的是屬下幕僚,不然現在州郡的那些屬官爲什麼稱爲幕職和各種參軍?讓武將管國事,惟一的辦法就是恢復藩鎮制度,那是不可能的。
徐平想要說的是,按他前世的知識,軍事是政治的繼續和延伸,必然是要服從於政治的。如果反過來,強行讓政治爲軍事服務,歷史上一個是秦,二世而亡,另一個就是二戰時的法西斯,一切軍事勝利都是曇花一現。
現在的宋朝,國家因兵而立,而又崇尚文治,實際軍國並提,是兩張合不在一起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