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日休務,徐平招集了幾位同年及他們相熟的官員,一起到燒朱院飲酒。
對宰執的禁令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呂夷簡當宰相的時候比較緊,李迪當宰相的時候就比較鬆。這是用來防止宰執私植黨羽的,並沒有一定之規。
此時的禁令,是不可因爲公事登宰執之門。凡屬公事,官員必至政事堂或者都堂,私下交往放得比較鬆了。徐平拜相,對自己管得較嚴,李迪時的規矩便就延伸下來。
換了便服,徐平帶了幾個傔人,出了家門,向大相國寺而去。
此時對禁軍的改革已經張榜,樞密院列出條貫,中書給出安置建議。每個人的去向原則上尊重他們的想法,想繼續留軍的統一揀汰,之後進行半年的集中整訓,然後統一安排編入各軍。不想留軍的,由中書統一安排去路,主要是向營田務和各場務分流。
現在正是準備時期,在登聞鼓院門前設了專人,收城中將校的投書,也可擊鼓直陳。
爲防人心浮動,徐平和呂夷簡商議過後,專門由樞密院下令,此次整訓不涉及禁軍中以前的任何事務。不管是屬下兵卒違犯軍法,還是統兵官作奸犯科,以前的一概不問。過去的就過去了,避免禁軍整訓,變成一場大清算。
走在街上,見人心安定,徐平出了一口氣。安定當然要花錢,這就是盛世進行改革的好處,西北戰事結束,現在三司手裡有充足的錢糧。禁軍底層其實一直逃亡不斷,不是朝廷在他們身上花的錢少,而是落不到底層士兵的手裡。此次一了百了,有人歡喜有人憂。
禁軍戰鬥力一年不如一年的根子,還是在他們的封閉性上。關起門來,與外面的社會不流通,中下層被各種各樣的子弟夥伴把持,縱有人才,不在戰場也升不上去。
禁軍的弊端,第一個就是階級法,一切都是統兵官說了算,朝廷對禁軍的管治被一節一節砍斷了。第二個就是世兵世將,大家因循苟且,一年不如一年。
走到燒朱院,從會州回來的包拯和文彥博等人早就等在門外,見到徐平來了,一起行禮:“相公前來,未能遠迎,萬望莫怪。”
徐平笑道:“脫下公服,我們便是同年兄弟,有同僚之誼,而無上下之禮。你們這樣一本正經在這裡迎我,是要把我供起來,以後不得相見嗎?”
吳育道:“相公自登相位,朝政整肅一清,人人不敢苟且。可不就是這樣。”
“走,走,進去尋大師們要點酒肉吃。”徐平一邊說着,一邊帶着衆人向裡走。“正是因爲穿上公服一本正經,脫下來了纔不能過於拘束。我們這個年紀,我自己又不是什麼飽學大儒,天天都那個樣子,我自己都會瘋的。私下裡依然以字輩相稱,相公就免了。你們如果真地要把我供起來,我也沒有辦法,只是又何必呢!”
吳育和文彥博相視而笑,一起隨着徐平走進門,惟有包拯斂容守禮。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禮,徐平希望自己留給這個世界的,能夠儘量輕鬆活潑一些。
徐平主政事堂幾天,私下裡很多官員把他和當年的寇準相比,人人懼怕。其實徐平只是在整肅政治紀律,具體事務很少自己專斷,大多都是尊重各位宰執草擬的意見。不過整頓紀律最讓人感到難受,兩府之外其本不受影響,宰執集團感到的壓力最大。
政治紀律不整頓怎麼行呢。李迪性子粗疏,呂夷簡改不掉喜歡結小集團的習慣,宰執裡面人心不齊,一直都有立小山頭的傾向。政事堂裡,晏殊是富貴宰相,杜衍清約自守而且任勞任怨,這兩人不用徐平去管,其他幾個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徐平在中書並不能待幾年,等到自己的同年進士長成起來,他必須去相位。不然朝廷裡一幫他的同年舊部成什麼樣子,別人信得過,他還信不過自己呢。
這幾年管得嚴一些,在兩府立下規矩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等到徐平一走,說不定還會被人念好呢。人就是這樣,管着不舒服,不被管了還是不舒服。
進了燒朱院,衆人剛剛落座,一個小黃門前來,宣趙禎口詔,賜御酒。
吳育和文彥博等人謝了御酒,一起看徐平。
徐平道:“我主政事堂,與同年相聚,豈能不稟報皇上。只是連累你們,有些不好。”
衆人哪裡敢說不好,只道無妨,心裡反而放鬆下來。跟當朝宰相私下相聚,這要是傳了出去,不知道外面朝臣會說什麼。報過了皇帝,哪還有什麼話說。
徐平對宣過口詔的小黃門道:“閣長辛苦,坐下一起飲杯酒。”
小黃門行禮:“小的什麼人,敢跟相公們同座。相公們且飲酒,小的閒立一會即可。”
吳育爲史官,認得這個小黃門,也讓他坐。那小黃門只是笑,立在一邊不說話。
衆人見小黃門終不肯坐,便自己飲酒,說些閒話,當他不存在好了。
聚會前徐平先報趙禎,趙禎派人來賜酒,站在一邊監視,這樣大家都能夠接受。如果反過來,徐平私自找了同年來聚會,趙禎聽說了派人來賜酒監視,味道就全變了。徐平會被滿朝官員指責,趙禎一樣也會,特務政治是此時的大忌。
說了幾句閒話,不知不覺就聊到了這次開科。徐平是帶了任務來的,拉着吳育和趙諴兩個福建路人,問今年那裡舉子的情況。包括爲人、家世,問得甚是詳細。
說了一會,吳育和趙諴兩人才覺出來不對,一起笑道:“雲行,莫不是在選女婿?”
徐平嘆口氣:“春卿,希平,自天聖五年我們登科,不知不覺就十五年了。唉,兒女也大了呀。不瞞你們,我大女兒盼盼,你們都是見過的,人俐伶,只是自小養得嬌氣了一些。她尚未出世,我便就去嶺南爲官,一去六七年,虧欠了她。這次要結這門親,依我看是千好萬好的。只是家裡阿嫂想這個想那個,女人嗎,閒着無事心思就多。你們兩個都是福建路人,特別是希平,與蘇家同屬泉州,一定要讓我來問一問。”
趙諴笑着道:“蘇家是泉州大族,而且詩書繼世,可非尋常人家可比。蘇頌在雲行身邊日子不少,爲人品性你是知道的。雲行雖然當朝宰相,依我看,與蘇家也是門當戶對。”
蘇頌的父親蘇紳比較熱衷仕途,這門親事徐平沒說,他倒先宣揚了出去。徐平拜相沒兩天,昇天章閣待制沒多久的蘇紳便神神秘秘地求離京外任,問什麼原因還不說。非要讓別人猜是因爲跟徐平的姻親關係要避嫌,現在弄得幾乎人人皆知,就差正式定親了。
徐平有意識地把自己的作爲宰相的威嚴,留在那一身官服和那個位子上,一脫下公服就完全做個平常人。關心兒女,關心家庭,甚至留意門前的喜鵲什麼時候搭了個窩。這個時代的制度,很多都將由徐平建立起來,傳下去,他希望大家過得輕鬆一些。
徐平不是張知白,也做不來張知白。張知白天性清約自守,爲相兩年,僅收了兩甕水而已。平時居家,一個人關在屋裡讀書,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徐平是個俗人,做宰相的時候一本正經,私下裡再這樣會發瘋的。
放了假,請三五親朋,一起聚會飲酒,說些閒話。等事情少了,心靜下來,他也要學着寫詩作詞,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公的歸於公,私的歸於私,這纔是正常的生活。
穿上公服威風八面,脫下公服俗人一個,這纔是徐平想要的生活。讓人知道官員的威風全來自於那一個位子,也好勸人上進。
休務的日子,晏殊在府裡看了一會歌舞,一人在花徑獨自徘徊。他是個富貴宰相,特別是那一個貴字,天下再無人可及。跟晏殊比起來,連趙禎都覺得自己俗。沒辦法,這一點別人是學也學不來,強行去裝反而讓人發笑。
其弟晏穎從外面進來,面有不快之色。晏看見,問道:“二哥不是去相國寺遊玩,怎麼匆匆歸來?”
晏穎道:“新拜宰相徐平,在燒朱院裡聚親朋歡飲。佛門清淨地,被他們鬧得烏煙瘴氣!徐平此人學問沒半分,全憑僥倖,居此高位。做出此等事來,真真是俗不可耐!”
雖然在京城多年,晏殊對京城民間的很多東西都不熟,他深居府第很少出門。想了一會才道:“若我沒有記錯,那燒朱院就是相國寺的大師們開了賣酒肉的?”
“正是。俗人無知,貪口腹之慾,去那裡用些酒肉,倒也罷了。徐平一朝宰相,帶着衆人去那裡吃喝,成何體統!豈不教壞世人!”
晏穎號稱仙人,不怎麼食人間煙火,最看不來徐平身上的俗氣。
晏殊想了想,點頭道:“徐相公公服在身,則一本正經,凜然正氣。換下公服,自去享世俗快樂,此非真性情?二哥,是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