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澤操縱邪術,意圖弒君一案,很順利的審結,出乎宋楚兮的意料之外,中途沒有起任何的風波。
而在他的結案文書遞上去的頭一天,南塘宋氏宗族之內上奏的摺子也已經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沒有急着傳召宋楚兮,一直等到了殷湛入宮。
“殿下,屬下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南塘宋家請命的摺子昨天一大早就已經呈送陛下了,他這秘而不發,分明就是故意的。”往御書房走的路上,衛恆有些憂心忡忡道:“屬下覺得心裡有點不踏實。”
“你怕他會出爾反爾?”殷湛面無表情,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
“皇上對南塘一直都存着別的心思的,而且他又很不喜歡四小姐。”衛恆道。
“就是因爲這樣,所以趕在年關之前,我必須讓這件事完全敲定。”殷湛道,眼底有一線不太明顯的情緒一閃,卻是叫人輕易捕捉不到。
“怎麼——王爺您還是覺得年底會有變故?”衛恆倒抽一口涼氣。
“她那脾氣我知道,現在重華宮裡太后的存在就是對她掣肘最大的一個把柄,南塘宋氏和端木氏之間我總覺得有貓膩的……”殷湛嘆一口氣,突然想到了什麼,就又頓住了步子,回頭看向了衛恆,“前些天我吩咐你去查的事……”
宋承澤死前說過的話,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宋楚兮居然就權當沒聽見,一點也沒有叫人去查證的意思。這件事是他側面打聽到的,他卻不能放任不管,直接就讓衛恆去查宋楚琪的過往了。
“那位宋家大小姐的資料,之前我們就有蒐集到一些,不過那女人精明又幹練,她再宋家的行事作爲俄並不難查,可是每逢她離家遠遊時候的行蹤就不好追查了,就是現在跟在四小姐身邊的那個侍衛都不知道。”衛恆道,說着頓了一下,神情之間又更添了幾分凝重道:“不過王爺,還有一件事,屬下這次追查的時候有別的發現,自從那位宋大小姐是失蹤之後,好像端木家的人這幾年一直在不斷暗中追查她的下落。”
“這樣說來,她失蹤的事情就應該是和端木岐無關了?”殷湛沉吟。
當時他就有一種感覺,宋承澤會暗示宋楚兮去查宋楚琪的過往,應該針對的是她和端木家的聯盟關係,可如果宋楚兮失蹤的事情和端木家無關的話,宋承澤這又是到底是在暗示什麼?
殷湛對此也是百思不解,想了想就暫時拋開不提,先去了御書房覲見皇帝。
皇帝是知道他今天要來的,提前就給高金立留了話。
“宣王殿下來了。”高金立遠遠地看見了,就迎上來,笑道:“陛下也想着您今兒個差不多該來了,沒想到殿下就真的今兒個進宮來了。”
“皇兄現在得空嗎?宋承澤一案,本王過來呈送結案的文書。”殷湛淡淡說道。
“在裡頭批摺子呢。”高金立笑道:“說是殿下來了就請您直接進去,您請。”
殷湛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就舉步走了進去。
因爲知道殷湛今天要來,皇帝的御書房裡面是提前清了場的,一個下人也沒有,只他一個人坐在案後批閱奏章。
整個大殿裡靜悄悄的,氣氛讓人很不適應。
殷湛卻像是好無所察一樣的徑直走進了內殿,從袖子裡掏出一份摺子,“臣弟見過皇兄!宋承澤一案已審結,今天才來向皇兄稟報此事,讓皇兄就等了。”
他將那摺子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擡眸看了眼,然後就放下手裡硃筆,擡手一指,“你坐吧。”
他這是有話要說?
殷湛也不駁他的面子,從善如流的走過去,一撩袍角,彎身坐在了椅子上。
皇帝撿起那份摺子大致的翻看了兩眼,然後就隨手扔在了一邊,擡頭看向了他道:“南塘宋家舉薦家主人選的摺子昨天已經遞上來了。”
“哦!”殷湛淡淡的應了聲。
皇帝靠在椅背上,從右手邊的一打折子裡面抽出了那一封,隨手翻開看了眼,然後就露出嘲諷的表情,“那個丫頭是當真的手腕了得,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就將整個宋家把持的死死的,以前還當真是朕小瞧了她的。”
他這當真不可能是在稱讚宋楚兮的。
殷湛也不接茬。
皇帝自己說着,又將那摺子扔回去,重新擡頭看向了他。
殷湛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開口道:“皇兄是有什麼話交代臣弟的嗎?”
皇帝看着他,面上神色說是平靜卻也顯得凝重,最後深吸一口氣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在爲了那個女人的事耿耿於懷嗎?”
那件事,幾乎是皇帝和殷湛之間的禁忌,雖然兩個人都耿耿於懷,但這麼多年了,幾乎卻不會當面提起。
殷湛的脣角忽而彎了一下,擡眸對上了他的視線。
他的目光當中充滿了嘲諷,皇帝只看着就是心口一堵,但是沒辦法,最後只能是勉強的剋制住,緩和了一下情緒道:“朕知道你是對那件事放不下,可是祖宗的規矩在上,一個家世背景全無的鄉間女子,你叫朕如何能夠承認她的身份?換而言之,有一個那樣出身的母妃,對黎兒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這些道理,朕當年就都和你說過了,你也明明全都知道,還偏要一意孤行?”
皇帝說着,他明明想要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語重心長一些,可的想着這些年間殷湛針鋒相對忤逆他的種種,卻幾乎是費了所有的力氣才能穩住了情緒,沒叫自己當衆再翻臉。
他嘆一口氣,定定的望着殷湛,目光幽深,“其實當初你說是因爲那個女人而對朕不滿,實際上卻還是因爲別的事的積怨,所以才借題發揮的吧?”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都覺得殷湛真正和他翻臉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因爲他答應讓他娶他喜歡的女人,而是——
因爲他登上了帝位,而殷湛作爲先帝當年最寵愛和喜歡的皇子,卻和這個至尊之爲失之交臂。
因爲殷湛的生母是和先帝青梅竹馬的舒貴妃,那個女人是先帝一生摯愛,所以殷湛子憑母貴,從一開始就享受萬千寵愛,和別人都是不一樣的。
而且不僅如此,他自己本身也是爭氣,先帝寵愛他,他又十分的聰慧能幹,文韜武略,在兄弟們之間一直拔尖。
天時地利人和,那時候的殷湛,少年榮光,幾乎是得天獨厚,佔據了所有的優勢的,這就直接導致了當時還是太子的成武帝發自內心的恐慌。
雖然先帝從沒提過要廢太子另立的意思,可殷湛的存在,卻叫他時刻不安,幾乎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威脅。
殷湛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眼中釘肉中刺。
也好在是老天有眼,就在殷湛十二歲的那年,一直纏綿病榻鬱鬱寡歡的舒貴妃病逝,先帝對那個女人大約是真的太在意,隨後也跟着輾轉病下了。
應該遇見到自己的病好不了了,他並沒有等到自己嚥氣,而是提前傳位給了當時太子的成武帝,自己做了太上皇,遠遠地躲到了舒貴妃的祖籍,也是她埋骨之所的臨陽靜心養病。
那個時候,也是殷湛寸步不離的追隨左右,陪着他的,直至兩年之後,先帝終於油盡燈枯,駕崩在了臨陽。
他爲一國皇帝,死後的屍骨似然要葬入皇陵,不能流落在外。
成武帝親往臨陽接回了他的遺體,而在皇帝的喪事辦妥之後,殷湛就帶着提前從他那裡得來的恩旨,遠遠地避開了京城繁華之地,四十歲上就去了北川軍中歷練。
他從來就沒有表現出野心,也沒有做過任何對皇帝不敬的事情,可是他的存在,卻是從很早的時候就讓皇帝覺得不舒服,就算他再安分,也會如鯁在喉。
這些舊事,都是皇帝心中最陰暗的隱秘,他從來就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他不能叫人和人知道深埋在他心裡的自卑,和殷湛的存在所帶給他的不安和恐懼。
他要讓他所有的臣民都只看到他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樣子。
可是——
就算他在人前僞裝的再好,自己卻也總騙不過自己的心的。
這些年,他排擠殷湛,時時處處的提防他,沒有哪一天不是生活在這個弟弟的陰影之下的。他是一國之君,萬民的主宰,說來這情況可笑,但偏偏事實如此,這一點讓他越發的看殷湛不順眼。
所以,當初殷湛提起要娶一個民間女子爲妻的時候,他便就惡意的故意否決了。
這種報復的手段聽來幼稚,但那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可以高高在上的壓過殷湛一頭的。
只是事情的後續還是有點出乎意料——
殷湛沒做什麼忤逆犯上的事,只是態度強硬的和他翻了臉,從此水火不容。
彼此間較勁了這麼多年,皇帝還是頭一次當面挑明瞭這件事。
殷湛神色嘲諷的看着他,“當初我北上軍中之前就和你說過,我對這皇位沒興趣,而且我和父皇有過約定在先,我自是不會自毀諾言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皇兄你卻疑神疑鬼,從來就沒信過我。”
皇帝臉色越發顯得難堪。
當初先帝明明那麼寵愛器重殷湛,就是因爲這樣,最好反而沒有把這個帝位給他,反而就更叫皇帝心裡不放心。
只是這件事對他本身而言是種羞辱,皇帝不想承認。
他的目光慢慢的冷淡下來,死死的盯着殷湛同樣冷冰冰的面孔,“你說你和父皇之間有過約定,既然是約定,那總要有叫彼此妥協的條件的,當初朕就問過你的,你們之間到底達成了怎樣的約定?現在你還是不肯說嗎?”
就是因爲殷湛一直對此絕口不提,所以才更加加重了皇帝的疑心。
可是提起這件事,殷湛就只覺得好笑。
那本來就只是個影響不到其他任何人的私人約定,可是現在皇帝一再想必,陰錯陽差的發展到了今天,反而也成了他不願意再坦誠和保證的東西了。
“已經時過境遷了,現在我更不想說了。”心裡冷然一笑,殷湛仍是面容冷靜的面對皇帝的審視,“總之我可以給你保證,現在我的手裡沒有父皇留下的任何遺詔,也沒有拿着足以威脅到你的任何把柄,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
他說完,就一抖袍子站起來,臨走,卻又回頭看了眼放在皇帝岸上的摺子道:“這些公文,皇兄還是儘快處理吧。我不想因爲這種事,和你之間再起衝突了。”
言罷,也不等皇帝開口,他就頭也不回的推門走了出去。
皇帝坐在案後沒動,只目光陰測測的盯着他的背影逐漸走遠。
殷湛的手裡真的可以確保沒有抓着任何足以威脅到他的東西了嗎?這個人,時時處處的和他作對,如果不是手裡抓住了什麼有利的籌碼,他哪裡來的這樣的底氣和脾氣?
皇帝的疑心病又犯了,總之是怎麼想都還是覺得心裡沒底。
高金立送走了殷湛,回來的覆命的時候見他正在失神,就試着叫他,“皇上!皇上?”
“哦!”皇帝這纔回過神來,趕緊收斂了神色。
“宣王走了?”努力讓面上表情緩和下來,皇帝作勢又低頭去整理桌上的摺子。
“是的!”高金立點頭。
皇帝隨手將手邊的摺子翻了翻,又把殷湛拿來的結案文書扔給他,“交給大理寺覈實,趁着年前,趕緊結案吧。”
“是!”高金立慌忙將那摺子接住,轉身要往外走。
皇帝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叫住了他,“等等!”
“皇上還有什麼吩咐?”高金立止步轉身。
皇帝的神色之間可以看出明顯的煩躁之意,擰眉又沉默了一陣,方纔不耐煩道:“回頭傳一道口諭給宋家那個丫頭,讓她明日早朝的時候一起過去吧。”
皇帝這就是要承認宋楚兮送世家主的身份了?
這個妥協,對他而言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
高金立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不情願的,卻不敢多言,只低眉順眼的垂眸應下,“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事實上高金立的動作還是很快的,殷湛過午進的宮,還不到傍晚,他就已經親自把皇帝的口諭送到了宋楚兮這裡。
送走了她之後,宋楚兮面上也不見怎樣的喜色。
童五本來是想着就要塵埃落定,纔要鬆一口氣的,但見她面上表情嚴肅,不由的就也跟着多了幾分緊張,試探道:“小姐,皇上既然要下旨正式承認您的身份了,這其間應該就不會再生變故了吧?”
“是啊!只一個晚上而已,他還能怎麼樣?”宋楚兮由衷贊同的點頭,只眉頭還是深鎖。
童五就又說道:“今日午後宣王殿下進京了,應該是已經把大公子那件案子的結果也報上去了,可能是他又跟皇上施壓了,所以皇上纔會這麼痛快的答應了這件事的。”
殷湛是肯定會繼續給皇帝施壓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這沒什麼事了,你去準備一下吧,明早別有什麼差池。”宋楚兮也不想多言,直接擺擺手。
童五轉身去了,她就直接去了外院的書房。
這段時間她人不在軍中,卻要對那邊的事情格外操心些,衛霖也知道她肯定不放心,所以總有不間斷的將軍中諸事來信向她稟明。
前面幾天因爲南方降雪,信使耽擱了,所以攢了幾次的信件纔剛一起送到。
宋楚兮關起門來將所有的信件拆閱,又把需要批覆的寫了回信交給童五,等到從書房出來,天已經全黑了。
“天很晚了,四小姐還沒用晚膳,屬下一會兒命人給您送到後院去吧。”童五提議道。
“嗯!”宋楚兮也沒反對,直接舉步回了後院。
因爲她不在,提前就沒有丫頭過來打理,她一腳踏進院子裡的時候,整個院子裡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倒是分外的寧靜的。
宋楚兮腳下步子一頓,然後直接推門走了進去,從懷裡掏出火摺子,先把門邊的那盞宮燈點燃。
燭火一晃,整個屋子裡就沉浸到一片暖暈的光線裡。
宋楚兮微微一笑,才一轉身,卻赫然發現那屋子裡的另一邊,朝向後花園的牀前長身而立,站了一個人。
那人穿了一身暗青色的錦袍,上面用金銀絲線繡的飛龍圖案在燭火下灼灼生輝。
殷湛私底下是不會這副打扮的,只看一眼他這裝束,宋楚兮心中就已經明瞭——
他應該是下午從宮裡出來之後就直接過來了。
前面她說讓他避嫌,不要再隨便登門找她了,這半個月,他果然是沒再來,殷黎偶爾過來,也是衛恆接送的。可是這會兒倒好,他這居然是一聲不響的直接翻牆進來了。
宋楚兮狐疑的皺眉走過去,“你怎麼在這裡?”
走近他身邊,才聞到他周身散發出來濃烈的酒氣。
殷湛也沒應她的話,宋楚兮的每天就皺的更緊,又往前走了兩步,才發現他前面的窗臺上還放着一個空酒罈子,而她側目看去,他面無表情的臉孔上,更是呈現出一種罕見的沉鬱且嚴肅的表情。
宋楚兮陡然心驚,試着擡手推了下他的肩膀,“你怎麼了?”
殷湛沒應聲也沒動,就在宋楚兮要再推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擡手,握住了她那隻手的手指。
許是因爲喝了酒的原因,他指尖上的溫度灼熱的有些驚人。
宋楚兮又是一驚,“你到底怎麼了?是今天你進宮的時候——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
她本能的就聯想到了皇帝的那一道口諭。
“和那些事都沒有關係。”殷湛搖頭,打斷她的話,然後他就又沉默了下來。
宋楚兮一直摸不着頭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思緒混亂之下不由的就有些飄遠。
然後一直又過了好一會兒,殷湛方纔迴轉身來。
他手裡攥着她的指尖沒放,宋楚兮的身體有些僵硬,但是他的心情不好,她又不好強行把手收回來,只能硬着頭皮不吭聲。
殷湛低頭看着她的手,半晌,脣角勾了勾,“你是不是現在特別想趕我走?”
他這樣不請自來,已經讓宋楚兮極極端的尷尬了。
可是這話,這會兒宋楚兮卻是不沒說的。
她只是擡起頭,迎上他的視線,鄭重其事的看着他,並不說話。
殷湛垂眸回望她的面孔,面對她臉上這樣的表情,卻就只能感覺到內心深處深刻的無能爲力。
他笑了笑,這才鬆開她的手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今天在宮裡又跟他吵了一架,提起陳年舊事,想來想去,好像除了你,就真的沒人能說了,一時無處可去,我就過來了。”
殷湛和皇帝之間那些嫌隙的始末,當初他都半開玩笑的同她提過。
宋楚兮馬上就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又逼你了?”
“逼我?他能逼我什麼?”殷湛卻是不以爲然的丫頭,他又轉身去看着窗外的夜色,“他只是不放心,總想要我開誠佈公的和他說個明白,當初我是不想他多心,所以不能和他解釋的太多,可是現在——”
他說着,就忽而勾脣露出一個冷諷的笑容來。
然後,他從新從外面收回了目光,定定的看向了宋楚兮,認真道:“你說那個承諾,我還有必要繼續守下去嗎?”
那個承諾,是殷湛和先帝之間的一個約定。
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從來都深厚,殷湛對先帝是十分的敬重的。
宋楚兮聽的一陣的心驚肉跳,不由的幹吞了口唾沫,她僵硬的扯了下嘴角,還是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沅修,你到底怎麼了?你不是不喜歡受那種束縛嗎?”
殷湛是無心染指帝位的,但是他的坦蕩磊落,卻換來了皇帝一再的疑心和逼迫,其實這處境有多憋屈和艱難,宋楚兮是能感同身受的。
她只是想不到,殷湛居然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她看着他,緊張不已。
“我只是每回看到你,都會覺得不甘心。”殷湛道,那神情之間,滿滿的都是苦澀,“他跟我之間的約定有什麼用?就只是我單方面兌現給他的諾言而已,可是他允諾我的——到了我需要的時候,他卻不能真的替我做主。”
殷湛說着,就突然自嘲的笑了出來。
映着暗淡的燭光,他的眼睛裡似是有些起伏不定的水光晃動,蘊藏了巨大的痛苦。
他擡手,溫熱的手指輕輕碰觸到她的臉頰,卻還像是自語一般的慢慢說道:“你說,他那時候是不是趁我年少無知,故意誆騙我的?他怕我去同老六爭,怕我會攪的這天下不寧,毀掉殷氏一脈苦心經營起來的百年基業,所以纔開出了那樣的條件將我穩住了?”
“他是你的父親。”宋楚兮道。
不得不說,這一刻,她已經慌了。
她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殷湛,這男人似乎無論的什麼時候都冷靜自持,在他的心裡,似是隨時隨地都有明確的方向,永遠不會迷茫,永遠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眼前這一個茫然又無措的男人,也讓宋楚兮方寸大亂,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安撫住他。
“就因爲他是我父親,他太瞭解我,所以才更方便的操縱我。”殷湛道,說着,就又有些難以自控的仰天笑了出來,“那時候他問我想不想要這江山,願不願意做這天下之主。那時候我纔多大,懵懵懂懂間,我是真的不願意受那束縛的,於是他答應我,如果我不要這帝位,那麼將來他就準我去娶我自己心儀的女人,他絕不干涉。”
“當時——”宋楚兮知道他的怨念從何而來,只是沒想到他會爲此直接遷怒到了先帝身上。
“是啊!”殷湛就又苦笑出聲,“他其實沒打算着空手套白狼的誆我的,那時候他就給我把兩條路都打算好了,甚至於如果我告訴他我想要這帝位江山,他馬上就會降旨給手握重兵,鎮守在西疆重地的鎮國公程家,替我定了程家的嫡女爲妃,以換取程家的支持。那時候我就是不願意,我就是不願意把自己裝進那個冰冷的套子裡,憑什麼?他憑什麼要我委屈了我自己,去替他守他的江山?那時候,我總覺得有些事是不值得我去妥協和爭取的。這麼多年了,我也從來就沒有因爲錯失了這個帝位而遺憾過,可是到了今時今日,我怎麼就突然迷茫了,突然就不知道我當初選擇了這條路是爲了什麼。”
他的手掌,輕輕的碰觸在她的臉頰上,那種小心翼翼的碰觸,像是怕碰碎了一件珍貴的琉璃寶貝一樣。
宋楚兮與他四目相對,可是幾次張了張嘴,都覺得喉嚨發堵,說不出話來。
她很清楚殷湛這麼深的怨念到底是從何而來,可是——
她給不了他任何的保證和迴應。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呢?”最後,宋楚兮勉強的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殷湛脫口道,頓了一下,掌心就又貼着她的臉孔蹭了蹭,“我已經看不清楚我眼前的路了,我不知道該往那裡走,也不知道這一路走下去,最終會走到哪裡。少戎,或許現在應該由你來告訴我,接下來我該做什麼,又或者我該怎麼做?”
他該做什麼?
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靠近她,得到她。
可是她不答應,不配合,突然之間,前路茫茫,他就徹底的失去了方向。
他看着她,眼神裡的痛苦之色幾乎完全的掩飾不住。
宋楚兮一直都知道,他既然固守到了今天,心裡對這件事就已經存了巨大的執念,看着他這個樣子,她也有很多的於心不忍和愧疚,可是——
她不想騙他。
“那麼——你又想我怎麼做呢?”最後,宋楚兮道。
他拉過他的手,將他的指尖抓握在掌中,並不迴避的仰頭對上他的視線,“爲什麼要是我?爲什麼一定要讓自己這麼痛苦?從一開始你就知道,除了我母親和素嵐,我沒有多餘精力再去把其他的任何人也一起放在心上了。無論是你的身份還是情分,我都配不上也還不起,爲什麼還要義無反顧的一頭栽進來?”
“十二年了,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可眼前的局面依舊擺脫不了的還是這個樣子。”殷湛自嘲的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看着她,滿臉都是深刻痛苦的無奈,“在你嫁給殷紹的時候,我有決心放手過,六年前,你的死訊傳開,我卻知道我再也走不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每每想起陳年舊事,卻又慶幸,你第一次跟着我上戰場的時候,我沒叫你死在敵軍的長槍冷箭之下。”
寧肯自己一直的承受痛苦,也不願意她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哪怕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只當她是個累贅包袱。
那三年時間,他們生死扶持,不離不棄,這女子的果敢和堅韌,一點一點的震撼他,打動他,從沒想過要將她完全的收歸羽翼之下,徹底的保護起來,只是覺得有她身邊,能一起做一些事的感覺很享受很美好。
明明是血染黃沙的煉獄沙場,記憶裡更多在乎的卻是每每日落黃昏,兩個人坐在帳中對弈棋局之上時候的狼煙四起。
說實話,那時候的廖容紗雖然也是五官清秀,但並不是那樣會給人一眼驚豔的女子,只是他縱橫繁華盛世之間,卻再沒遇見第二個能如她一樣,無論何時何地眉宇間永遠意氣風發的明豔女子了。
他喜歡她的剛烈和倔強,有時候甚至還不可一世。
總覺得這女子特別至極,曾經一度激起他血液裡征服的慾望,最後卻又一點一點演變成了瘋狂的迷戀。
不在乎她是不是端莊規矩,不在乎她揹負了怎麼樣的身世背景和包袱,只因爲芸芸衆生之中,他已經認定了她,一眼看去,再也不會有別人。
這許多的話,他一直都不得機會告訴她,現在有機會了,卻又時過境遷的似乎無從說起了。
只是他的話都到了這個份上了,宋楚兮反而無話可說,被堵的啞口無言。
她垂下了眼睛,不再去接觸他眼底那種瘋狂氾濫的眸光。
“爲什麼不能試着去愛呢?”殷湛問道:“不是每一個人能和你扯上關係的人都會變成你的負擔,爲什麼要讓自己這麼累,又把所有的一切都攬到身上,用自己的肩膀去扛呢?”
“我只是——”宋楚兮沉默半天,方纔一寸一寸的擡起視線,對上他審視的眸光,“不想騙你。”
不愛就是不愛,她從來就沒有試着去嘗試過,如果是和別人也還罷了,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是殷湛,她——
不想騙他。
殷湛脣角苦澀的那一個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最後頹廢的嘆一口氣,“有時候我會想,即使你肯騙騙我也好,但是再回頭想想,還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宋楚兮的比起倔,他卻又過分的驕傲了,如果只是宋楚兮爲了寬他心的施捨,反而會讓他更加的痛苦和不甘心。
“怪誰呢?總歸這條路還是我自己選的。”最後,殷湛就又自嘲的苦笑出聲。
他探手去拿放在窗臺上的那個小酒罈,可是晃了晃纔想起來裡面已經沒酒了,就又回頭看向了宋楚兮道:“陪我喝一杯吧,就當我提前賀你如願以償,終於拿到了宋氏的家主之位?”
宋楚兮是沒什麼心情同他喝酒的,只是這個時候,卻又不能拒絕他的要求。
她神色複雜的看着他的臉,然後就默不作聲的轉身走了出去,不多時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就提了兩個不大不小的酒罈子。
殷湛這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差,宋楚兮又不能勸他,他過來這裡之前也不知道是先喝了多少,總之這罈子酒只下去一半,他卻已經趴在了桌子上,昏昏然睡去。
那酒宋楚兮是沒喝幾口的,見他醉倒了,想着又沒辦法叫人般了他離開,無奈就只能找了件大氅給他披在肩上,然後轉身帶上門走了出去。
“四小姐?這個時辰了,您怎麼出來了?”童五剛好從院子外面進來。
宋楚兮的眉心一跳,“這麼晚了你還過來?是出什麼事了嗎?”
“是!”童五回過神來,就也顧不得別的,趕緊正色道:“剛剛宮裡傳來消息,說是皇上夜裡睡覺又被魘着了,似乎被衝撞的不輕,直接就給病下了,連夜傳了太醫進宮,後來又傳旨去了欽天監。小姐,您看這件事——”
皇帝是要裝病,然後罷了次日的早朝,進而推脫明天要在早朝上宣佈的事嗎?
可這件事,是他自己親口答應的,拖個一兩日能又什麼用?
宋楚兮腦中思緒飛快的一轉,就篤定的搖頭,“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恐怕他是另有什麼別的打算。”
“小姐您是說——”童五也是一點即通,仔細的一向,不由的就是一驚。
“不行!我得馬上進宮一趟。”宋楚兮咬了下嘴脣,快步往外走,可是走了沒兩步,卻又自行打住。
童五滿面難色道:“這大晚上的,小姐進宮也沒個由頭,反而要惹人非議的……”
她不是皇家的人,就算皇帝突發急病性命垂危,也輪不到她貿然進宮探望,如果強行去了,反而成了別有居心。
宋楚兮心煩意亂,回頭看了眼身後緊閉的房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孤注一擲,要在姑母的身上做文章了。”
偏偏這個時候殷湛還醉倒了,否則的話就可以請他代爲進宮去看看,順便幫忙周旋一下了。
“太后娘娘坐鎮宮中多年,人脈也廣,小姐先別急,就算他們想要暗算,也不一定能找到機會下手的。”童五安慰道。
“宋承澤的事,就是現成的引子,我雖然知道姑母素有手腕,可那後宮畢竟還是皇帝的後宮。”宋楚兮焦急道。
但是對宮裡的事,她是真的鞭長莫及。
主僕兩個都在心急如焚的各自盤算對策,外面就見另一個侍衛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四小姐,宮裡傳來口諭,請您即刻進宮一趟。”
這麼快就東窗事發了?
宋楚兮的心跳猛然一滯,童五已經搶上前去一步,確認道:“宮裡來人了?說是什麼事了嗎?”
“好像說是重華宮突然走水,請您進宮去探望太后娘娘的。”那侍衛道。
重華宮走水?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走水了?
“什麼?姑母傷着了嗎?”宋楚兮不由的緊張起來。
“來人沒說,只說請您趕緊進宮去。”那侍衛道。
事關宋太后,宋楚兮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略一思忖就點了頭,“去備馬吧,我收拾一下就來。”
“是!”那侍衛應諾去辦,童五卻不放心,“太后娘娘宮裡怎麼會突然走水?而且就算宮裡走水,這大半夜的叫小姐進宮去也有點不同尋常,小姐您看着會不會是個陷阱?”
陷阱?皇帝難道還敢將她引進宮裡去就地格殺嗎?
且不說她背後還有塞上的兵權撐腰,也就算端木岐人在南塘,鞭長莫及,殷湛白天才剛跟皇帝起了衝突,皇帝怎麼都要掂量一下的。
“他不敢!”略一思索,宋楚兮就篤定的搖頭,冷然道:“去準備一下吧,我馬上進宮,只希望姑母那裡別是出了什麼事纔好。”
------題外話------
王爺繼續苦逼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