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岐出府之後,並不曾猶豫,直奔往西去了。
這個時候,天色還早,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是氣溫卻驟然降下很多。
在這四面環山的南國之地,冬天本就來的比別處要早,十月末的天氣,這樣迎面吹來的風便帶了很重的寒意。
端木岐身上的溼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冷風一過,那感覺,就像是冰天雪地裡有人飛刀子。這一點苦,他是不看在眼裡,但是想着宋楚兮流落在外,心裡就莫名的煩躁。
那個丫頭,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並且他端木家纔剛經歷一場家變,局面都還沒有完全的穩定下來,這時候她一個人獨自出府,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
雖然這幾年的接觸下來,他很清楚宋楚兮凡事不肯吃虧的個性,知道她若不是有絕對的把握就不會自己跑出來,但是莫名的,心裡就是憑空起了很深的惱意。
這個丫頭,是當真氣人。
端木岐的心情不好,他的坐騎便跟着遭了秧,平白捱了許多的鞭子,撒丫子狂奔。
此時街上還不見什麼人,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急促的飛馳而過,長城和舜瑜等人不敢怠慢,全都卯足了力氣跟着,但也還是被端木岐甩開了一大截。
端木岐直接去的就是西大街,夜裡他和端木暘的人交手的地方,因爲一場大雨沖刷,地面上幾乎沒有血跡留下,而唐傲做事周到,已經把屍首全部移走了。
“少主,您是懷疑四小姐過來這邊尋您了嗎?”長城打馬追上來,見到端木岐正盯着地面石縫裡的一點血痕出神,就是茫然的舉目四望,“四小姐她應該不知道少主是來了這裡的吧?”
舜瑜聞言,聲音裡一下子就帶了哭腔,滿是愧疚道:“晚上送小姐回佛堂的時候,我——我和她提過一次。”
這樣一來,小姐就真的極有可能是來了這裡的。
“大家分散開來找,前後還各有兩條街,你們——”長城將那些侍衛招呼過來,利落的指揮,剛要吩咐他們,卻聽到呼嘯的北風裡,有一絲飄渺不定的呼聲傳來,十分的含糊不清,卻像極了兩個字。
“阿岐——”
“少主,您聽,好像有人在叫您!”那聲音頓了一下又起,長城突然打了個寒戰,四下裡觀望着提醒。
因爲風聲太大,可能是從逆風向傳來,那聲音便有些飄忽,瑟瑟的,似是隨着風聲在抖,馬上又有些不怎麼真實了。
衆人全都收住了繮繩,屏息聆聽。
那聲音好像消失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再度傳來的時候卻明顯清晰很多,的確是有人在喚端木岐的名字。
“是小姐的聲音!”舜瑜的面上一喜,連忙說道。
舜瑛擰眉又細聽了一遍,就一指右邊,“應該是在後面的那條街上。”
端木岐冷着臉,一聲沒吭,隨後卻是調轉馬頭,向街尾的方向策馬而去,繞過一排屋舍,轉到後面一條街上,擡眸看去,那街面上卻是空無一人,一片寂寥,只有冷風捲着被雨水浸溼的葉子偶爾翻卷而過。
“聲音明明是從這邊傳過來的,怎麼會沒有呢?”舜瑛等人隨後跟過來,沒尋到人,就焦急地的四下裡張望。
端木岐面上神情冷淡,目光只微微一動,就又打馬往回跑。
舜瑛幾個不明所以,卻只能趕緊去跟。
端木岐奔到前面那條主街的街口,卻是再次撲空。
還是沒有人!難道是他們聽錯了還是鬧了鬼?舜瑜等人面面相覷,然後就又聽那個疑似是宋楚兮的聲音從原來的那個方向傳來,只是前面她喊的是“阿岐”二字,這會兒嚷的卻是“端木岐”,並且不知道爲什麼,那語氣裡面居然能聽出來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來。
這世上敢直呼他們少主名諱的女人,迄今爲止,長城等人是隻見過宋楚兮這一個,更別提還敢吼的那麼難聽了。
是宋四小姐!衆人總算是放心了。
舜瑜仔細的聽了聽,不禁的又是疑惑,“還是從剛纔那條街的方向傳來的啊——”
端木岐悶不吭聲,打馬又折回去。
這邊舜瑜聽着宋楚兮那氣急敗壞的聲音,心裡便急,忍不住的也回了一嗓子,高聲喚道:“小姐?是您嗎?您在哪兒呢?”
風聲之下,宋楚兮的聲音突然又斷了。
端木岐策馬折返,不想又再度撲空。
舜瑜幾個隨後跟過去,就更是納悶,“聲音明明就是從這邊傳來的!”
端木岐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整張臉都綠了,二話不說的又調轉了馬頭要往回走。
長城幾個看着他這來來回回的好幾趟,都覺得他簡直不知所謂,但是不敢抱怨,只能也是調轉馬頭跟上。
端木岐見狀,簡直七竅生煙,臉上的那張面具都幾乎端不住了,惡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待在這裡。”頓了一下,又再惡狠狠的補了一句警告,“全都給我閉嘴!”
他這渾身上下的煞氣實在太重,舜瑜幾個立刻噤聲。
端木岐打馬要走,舜瑛卻是突然指着那巷子裡面驚喜道:“少主,是小姐!小姐在那!”
“阿岐——”宋楚兮從前街的方向拐進眼前的巷子,跌跌撞撞的往這邊跑。
“楚兒?”端木岐愣了一下,隨後聽她的腳步聲從遠處跑過來,趕忙一下子收住繮繩。
他駐馬街頭,倉促回首。
清晨的冷風中,看着宋楚兮提着溼漉漉的裙子朝他跑過來的那個十分單薄的身影,眼前突然就恍惚了那麼一下。
“少主,是四小姐!”長城見他沒動,又再重複着提醒了一遍。
心裡卻是鬆了口氣。
這位四小姐,是真是能折騰。
“哦!”端木岐這纔像是突然回過神來,連忙翻身下馬,徒步朝她迎過去。
本來還從容而行,但是不知不覺,腳下步子便突然快了許多,長城等人從後面看去,甚至會覺得他是有些急切的。
“阿岐——”宋楚兮看清了他的臉,就欣喜的喚了一聲。
他於是張開雙臂,宋楚兮跑過來,就一下子撞到他懷裡,還不等站穩了,就立刻不悅的指責道:“你來回跑什麼跑?我明明聽到有馬蹄聲過來了,來回追了好幾趟了。”
“誰讓你自己從府裡出來的?”端木岐也脫口沒好氣的責難了一句,扶住她的手臂,讓她站穩了身子,“你的馬呢?你不是騎馬出來的嗎?”
“你還說!”宋楚兮忍不住的抱怨,“你們家的馬房是怎麼養馬的?我就是借了個地方如廁,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跑沒影了。”
宋楚兮仰起頭來。瞪着眼睛看他。
她是滿面的怨氣。
而端木岐則是滿肚子的火氣。
兩個人,四目相對。
“不是讓你在府裡呆着嗎?就連老夫人的佛堂也關不住你嗎?”受了自己這一早上十分不愉的心情影響,端木岐開口的語氣就有點嗆人。
宋楚兮一聽就怒了,使勁皺着眉頭頂回去,“要不是擔心你會有事,我纔不這麼折騰我自己。”
她捨不得折騰她自己是真的,但至於她急匆匆跑出來的目的——
端木岐冷着臉,盯着她,揶揄反問,“你到底是擔心我,還是趕着出來撿漏,想要給老三補刀子的?”
他倒不是那麼小肚雞腸要和她計較什麼的,只是這丫頭越來越沒顧忌,越來越無法無天,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好脾氣的縱着她了,要不然她就只會變本加厲。
他不是沒耐性哄着她玩,而是像今天這樣緊急又危險的狀況再發生幾次,他覺得自己遲早要被這丫頭氣死。
宋楚兮自己還鬧脾氣,被他戳穿了意圖也不心虛,反而強硬的梗着脖子和他拗。
因爲她不知所蹤,端木岐胸口憋着的那口氣頂了他整一個早上,這會兒都散不出去。
“我腿疼!”因爲他不妥協,宋楚兮看着他,就似是被他氣着了,胸脯一起一伏,瞪了他半天,然後突然一下子就哭了出來,眼淚瞬間決堤,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噼裡啪啦的砸在端木岐的手背上。
端木岐心尖兒一顫,之前的那點不滿突然就奇蹟般的煙消雲散了。
明知道她不是真的擔心他,也明知道她不是真的害怕,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在生死邊緣都過了多少回了,方纔她自己一個人在這街上亂走的時候都沒有害怕落淚,這會兒反而委屈的哭了,根本——
就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也許她真的怕過,但怕的也不會是他有危險,而是一旦他有閃失,她自己必將死去依憑和保護。
這小丫頭,自私自利起來,六親不認,並且無所不用其極,但是無可否認——
他就吃她這一套。
“唉——”見了她的眼淚,端木岐隱隱的嘆了口氣,剛想說什麼的時候,卻發現宋楚兮的情況是真的有點不對勁。
她抓着他手臂的手指顫抖,整個身體都在忍不住的發抖。
頭髮被雨水打溼了,緊緊地貼在臉上,樣子看上去狼狽又可憐。
而嚷了那麼一嗓子之後,宋楚兮的雙腿突然就失去支撐,往下滑去。
端木岐一手抄在她腋下,趕忙架住了她,然則宋楚兮的身子還是繼續往下軟了下去。
端木岐的心頭一緊,一把摟緊了她,一面聲音低啞的急促的喚了她一聲,“楚兒!”
“阿岐,我的腿好疼!”宋楚兮就只是哭,雙手死死的抓着他的前襟想要支撐身體的重量,她的眼淚是假的,方纔一時的僞裝還不及撤去,然則那疼痛卻是真的,小腿處傳來的刺痛感太過強烈,一瞬間幾乎讓她所有的感官都跟着麻木了,甚至恨不能將雙腿斬斷了,來消止這痛苦。
前後不過一瞬間的工夫,宋楚兮的額上就有大滴的汗珠沿着臉頰滾落,讓人懷疑那麼瘦弱的一個小小身軀裡面怎麼會積蓄了這麼多的水分。
以前她雖然也經常的喊痛喊累,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裝的,端木岐一眼看穿,卻願意逗着她玩,並不戳穿她,可是這一次突然就痛成這樣,端木岐也不由的慌了。
“你別急,我們回府去找大夫!”他彎身要去抱她,宋楚兮卻是身子一軟,直接就往地面上墜去。
端木岐來不及扶起她,就跟着她一起跪在了地上,在看清她臉上表情的時候,她已經娥眉深鎖的閉了眼,完全失去了知覺。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端木岐突然懵了一下。
“小姐?小姐這是怎麼了?”舜瑛等人察覺情況不對,都趕緊從巷子外面追了進來。
“楚兒!楚兒?醒醒!”端木岐攬了宋楚兮在懷,扶着她的肩膀壓抑着聲音試圖喚她。
她的身子卻像是一隻完全任由人隨便操縱的布偶,隨着他手下動作晃了晃,依舊沒有甦醒的跡象。
端木岐探手一摸,發現她額頭的溫度正常,卻不敢掉以輕心,再一握她手指,便是突然心驚。
她的手,冷的根本不像活人。
後知後覺的發現她身上的衣物全都被冷雨澆溼,端木岐倉促的就要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可是一摸身上纔想起來,自己出門倉促,身上的也是件溼衣服,於是趕緊回頭嚷道:“拿件乾爽的衣服來!”
舜瑛和舜瑜兩個立刻脫了自己的外衫遞過去。
端木岐也不好當街給她更換,直接用那兩件外衫將宋楚兮裹了,然後抱住她翻上馬背,調轉馬頭,直奔了端木家。
一路疾行,端木岐不時垂眸去看,但是懷裡的宋楚兮面色蒼白,嘴脣不住的在抖,一直的不省人事。
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端木岐不確定她是舊疾牽動了隱患還是隻是因爲淋雨而突然病倒,但是看着懷裡知覺全無的少女,他腦中不斷飛掠而過的都是她時而調皮時而狡黠的鮮活表情,許是因爲反差巨大的關係,這一刻,端木岐就只覺得心煩意亂。
他匆匆帶了宋楚兮回府,把身後的長城等人都甩出去一大截。
“少主,您可算是回來了,老夫人那裡傳話過來找了您兩次了。”門房裡把守的小廝迎上來,話到一半,見他懷裡抱着的宋楚兮,就是一愣,“宋四小姐這是怎麼了?”
“嶽青陽呢?馬上把他叫到我那裡去!”端木岐直接撞開他,抱了宋楚兮下馬,就橫衝直撞的往裡走。
他的步子很快,那小廝愣了一下,然後趕緊小跑着去追,“少主,青陽少爺不在府裡,就頭半個時辰,他說是要去看望他師父,已經啓程了。”
“什麼?”這個節骨眼上,嶽青陽居然不在?
端木岐也顧不得追究他到底爲什麼會離開了,他腳下步子一頓,又低頭看了眼懷裡昏迷的宋楚兮,然後就果斷的吩咐,“馬上叫人去追,把他給我帶回來,曹大夫在哪裡?先讓他去我那裡。”
說完就頭也不回的抱着宋楚兮去了後院。
那小廝不敢怠慢,扭頭就去找人。
曹大夫來的很快,當着端木岐的面給宋楚兮診了脈。
“曹大夫,我家小姐這是怎麼了?”看着牀上的宋楚兮不住冒汗,舜瑜心焦不已,滿面急色道。
“四小姐是染了風寒,邪風入體。”曹大夫道,收了脈枕,臉上卻是一片愧疚之色,起身對端木岐施了一禮,“可是少主,您看四小姐的嘴脣一直在動,好像是在喊痛。如果只是高燒昏迷,小的是可以醫的,但是四小姐的這個昏迷的症狀,卻好像不是風寒造成。”
這麼說來,還是他一直防着的她的隱疾,終於發作了?
端木岐一直面無表情的負手站在窗邊,此時回頭,又往牀上看了眼宋楚兮。
舜瑜坐在牀沿上,不間斷的給她擦汗,又唯恐她這樣一直的出冷汗會導致脫水,便不時用勺子再喂她兩口水。
宋楚兮雖然沒有意識,但這會兒卻是很乖的,舜瑜送了勺子到她脣邊,她就配合着把水嚥下去。
但是這個樣子拖下去,是真的不行。
“少主,得趕快想想辦法,好歹是讓小姐醒過來。”舜瑜紅着眼睛道。
“大鄆城裡醫術最高明的大夫是哪一個?我去請!”舜瑛一咬牙,上前一步。
“這——”曹大夫遲疑了一下,擡眸去看端木岐。
端木岐是在等着侍衛去追嶽青陽回來,但是這都大半個時辰也沒有消息,想來是沒有追上。
端木岐的脣角抿成一條線,眼底的眸色卻沉澱的很深的又盯着宋楚兮看了片刻,然後就當機立斷的一個箭步上前,隨手扯過旁邊屏風上掛着的大氅,彎身將宋楚兮一裹,就抱了她往外走。
“馬上吩咐備車。”
身後那琉璃屏風被他帶倒,砰地一聲在地上碎成了渣。
舜瑜想了一下,一跺腳,趕緊跑回宋楚兮的住處去給她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待到抱着衣服匆匆趕到大門口的時候,長城剛好命人把馬車備好,從側門趕了出來。
“少主!”端木岐抱着宋楚兮從內院出來,長城趕緊幫忙開了車門,“當心一點!”
端木岐一語不發,抱着宋楚兮就上了馬車。
這個時候,管家已經得了消息,滿頭大汗的從院子裡追出來,“少主,您這是要出遠門嗎?可是老夫人那裡——”
家裡這才經歷了一場大換血,人心惶惶的,端木岐如果時候一拍屁股走人,被家族的其他旁支聽了消息再趁機一鬧的話,就要出大亂子的。
端木岐的脣角勾了一下,他的心情不好,眼尾挑起的那個弧度雖然一如往常般美豔,但是因爲眼波太冷,便叫人感覺到一股子妖邪之氣。
管家的頭皮一麻,腳底立刻就生了根。
“如果什麼都做不了,那麼等我回來,就不用叫我看到你了!”端木岐道,言罷,就砰地一聲合上了車門,冰冷無情的聲音隔着門板再度傳來,“走!”
管家其實本來還想說,老夫人都催了三回了,這一刻就如是被誰掐住了脖子,再就一個字也不敢提了。
舜瑛和舜瑜寸步不離的帶人護衛着馬車往巷子外面走。
雖然端木岐沒有吩咐,但是端木家這麼大的一個攤子也是不能就這麼扔下不管的,長城想了想,就自覺的留了下來。
馬車剛剛拐出了巷子,舜瑛突然警覺的一回首,就見右邊一間老宅的圍牆後頭突然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縮了腦袋,很快的消失不見。
舜瑜見她突然停下來,也立刻就有所察覺,“怎麼?”
“有人窺測!”舜瑛道。
端木暘的具體勢力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清點一遍,不確定還有沒有餘孽,舜瑜聞言,一下子就警覺起來,沉吟道:“難道是三公子的人?”
“不像!”舜瑛搖頭,又再思忖了一下,然後就趕緊打馬追上那馬車,敲開了窗子稟報道:“少主,方纔這附近好像有人盯梢,可能——是宋家的人,需要奴婢去拿人嗎?”
“不必了!”端木岐今天格外的不願意多言,一句話之後就砰地一聲合了窗子。
舜瑛也沒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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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宋楚兮的身體自小就不好,宋家的人比誰都清楚,她突然病倒,之前端木岐帶着她回來的時候,路上也有早起行人看到,這麼大的動靜,遲早也要傳開。
一隊人馬護衛着馬車,走的很快,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往東南方向的山中逐漸隱沒了蹤跡。
宋楚兮覺得她其實一直都沒睡,因爲如果真的睡過去了,她就該忘了疼了,可是她的腿疼,十分鮮明的感覺,一直刺激着她的感官意識,時時刻刻都讓她清楚的感受到這一點。
當天晚上她從嶽青陽那裡出來,因爲他那裡離着後門的距離不遠,她走過去的時候還沒什麼太明顯的感覺,但是在西大街附近來回溜達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雙腿沉重,隱隱的還伴着些微刺痛的感覺。
她的這雙腿,平時只要多走幾步路,就一定會痛,但也不算是特別嚴重,最起碼是在她能夠忍受的範圍之內,再加上當時她也擔心街上會有端木暘的餘孽未清或是宋家的人趁火打劫,精神高度戒備緊張,注意力全不在腿上,便也沒覺得怎樣,卻不曾想,在終於等到端木岐找過去的時候,心裡緊繃着的那根弦驟然一鬆,她的意識就突然被一種陌生的感覺完全擊潰了。
腿上疼的利害,她不知道萬蟲噬咬是什麼滋味,但她此刻的真實感覺就像是有無數的鋼針戳下來,不是由外而內,而是從內裡刺透了骨髓,穿透骨骼再紮在皮肉上,說是刺痛,卻更像是被人動了重刑一樣。
痛!是真的很痛!
有人會說痛到了極致就會麻木的失去知覺,可她就是能夠清清楚楚的感覺到。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身邊是不是有什麼人,就只是鮮明而清晰的體會着這種放佛是行走於地獄烈火之中一樣的感覺。
宋楚兮覺得這種感覺很神奇,似乎是有那麼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會暫時的淡忘一切,就只能感覺到這種錐心刺骨的痛,然後便像是經歷了一場奇特的夢境,當那刺痛的感覺逐漸消散平復的時候,她的思維和意識才緩緩的迴歸,一點一點的慢慢回味了很多東西很多的感覺,有些是屬於前世的廖容紗的,也有是屬於今生的宋楚兮的……
耳朵裡能夠聽到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鼻息間充斥着一種她不是很喜歡的十分濃烈的藥味,然後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話,“她的體質本就特殊,由內熱到寒毒,這麼來回折騰一回,就是正常人也沒幾個受得住的,更別說是個小女娃娃了。”
這人在說誰?說她麼?宋楚兮的心裡起了瞬間的疑惑。
然後,她就又聽到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看她的臉色好多了,現在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吧?”
端木岐的聲音,只是語調聽起來有些古怪和陌生。
“沒事了,目前的這個狀況,我還能把握,不過五年之後……就難說了……”陌生的聲音道。
端木岐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再傳來,“藥方青陽已經送去廚房讓藥童照着煎藥了,我就先走了。以後你多看着她點兒,雖然一次兩次的不至於要命,但是她的身體底子不好,還是少折騰。”
“嗯!”端木岐應了聲,“我送師叔出去!”
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的走遠了。
宋楚兮緩緩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間樸素無華的竹屋,屋子裡的一應桌椅擺設全都是竹子做的,雖然簡陋,但卻打掃的一塵不染。
她轉着眼珠子四下裡看了看,又在被子底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觸手還有知覺,不會覺得痛了,但那感覺卻像是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雙腿十分的沉重和疲憊。
這也就是說她的腿沒有因此廢掉。
宋楚兮突然就覺得慶幸,撐着身子坐起來。
手邊就是一扇窗戶,她擡手推開,入眼外面卻居然銀裝素裹,已經是一片白雪皚皚籠罩的雪景了。
宋楚兮本來也沒覺得怎樣,這個時候想着自己可能是睡了無比冗長的一覺,就莫名開始覺得疲憊,頭重腳輕。
雪地裡,一名黑袍男子的背影踽踽獨行,已經走出去很遠。
這竹屋前面,端木岐一直站在雪地裡目送,而他的腳邊,她的兩個丫頭都一動不動直挺挺的跪在那裡,應該是跪了很長的時間,膝蓋都陷入了厚厚的積雪裡。
宋楚兮抿着脣角想了想,雖然之前聽到端木岐兩人的談話聲覺得有些不真實,但這一刻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和那個離開的男人之間的對話。
他們說五年?是什麼意思?是說後面她就只有五年可以活了嗎?
許是因爲死過一次的原因,宋楚兮對這段意外偷聽來的對話的反應並不強烈,只是搜腸刮肚的不斷思索。
那人不過就是個醫術略高明的大夫吧?憑什麼斷人生死?
不過嶽青陽好像說過,他師父是個身懷絕技神叨叨的巫醫?
難不成——
是個神棍嗎?
只在那一個瞬間,宋楚兮的腦子裡就飛快的過了很多事,而她開窗的動靜也在第一時間驚動了跪在外面的舜瑜。
舜瑜下意識的循聲看來,頓時喜上眉梢,喚了一聲,“小姐——”
然則話音未落,就突然想起自己戴罪之身的事實,後半句話就僵硬的嚥了下去。
端木岐是聽到她喊才轉身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窗戶推開了一條縫隙,裡面若隱若現那少女半張容顏嬌俏的粉面。
端木岐的目光透着絲絲冷意,警告的朝舜瑜兩人瞥過去一眼,兩個丫頭立刻垂下頭去,再度收攝心神,端端正正的跪好。
然後,端木岐才又轉身進了屋子。
宋楚兮皺眉扒在窗口。
端木岐走進來,也沒說話,只先探身過去,強行將那窗戶關了,道:“山裡頭天涼!”
宋楚兮沒和他爭,把傾向窗邊的身子挪回來,皺眉問道:“是你罰的她們?”
“嗯!”端木岐淡淡的應了聲,彎身在她牀邊坐下,拉了她一隻手在掌中握了握,輕聲問道:“腿還疼嗎?”
宋楚兮卻沒理他,只就不滿道:“誰讓你罰我的丫頭了,你讓她們起來。”
端木岐看了她一眼,並不妥協,“她們是你的奴婢卻沒看好你,受罰也是應該!”
“我是你的犯人嗎?”宋楚兮立刻就暴怒出來,抓過身後的枕頭砸在他身上,“就算我是你的犯人,也是你沒看好我,你怎麼不出去跪?”
那枕頭砸在身上,並不痛,但卻十分折辱端木岐世家家主的顏面。
不過橫豎宋楚兮沒分寸的撒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端木岐十分的無所謂,若在以往他多半也是插科打諢的配合她糊弄過去,但是這一次,他卻是不笑也不動,只就眸色深沉,靜靜的看着她。
宋楚兮被他盯着,突然就有些心虛,便扔了那枕頭,悶聲道:“就算是我沒聽你的話,給你添了麻煩,可我現在病也病了,罪也受了,你還要我磕頭認錯不成?”
這個丫頭,獨斷專行,根本就不會誠心的懺悔認錯。
當然,她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有錯。
端木岐看着她表情突然重新生動起來的一張臉,就那麼靜默的盯着看了許久許久,脣角彎起的那一個弧度不明顯,甚至叫人感覺不到那是他以往習慣性保持的那個表情。
他有心事?
宋楚兮突然就又想起方纔那巫醫說過的話。
難道端木岐的情緒不對,是和她的病有關?
難道——
她是真的活不長了嗎?
“阿岐?你怎麼了?”知道自己或許命不久矣,任憑誰的心裡也不會好受,宋楚兮的心中突然莫名壓抑,但她的面上卻是分毫不顯,試着擡手去摸了摸端木岐飛揚的眉峰。
端木岐看着她,然後面上表情就一下子光鮮明亮了起來。
他順勢拉下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捏在指間把玩,語氣又恢復了平時的那種散漫和不羈,笑問道:“睡了整三天了,你不餓?”
因爲他的情緒轉變太快,宋楚兮反而一時無從應對,沉默了一陣,她就掀開被子,爬到他身邊,脣邊笑容十分淺薄的揚起臉面對他,“剛纔離開的那人就是你說的那個精通醫術的師叔嗎?他給我看過了?他怎麼說的?”
端木岐其實很清楚,她在這個時候醒來,就十有八九是聽到方纔自己和司徒寧遠之間談話的內容了。
她的神情黯淡,必定是和那有關,但偏偏,卻還能把持得住,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哀傷和恐懼。
這個女孩兒,他從來都知道他與衆不同,於是也許不見得會有什麼真心,但就是被她這副善變的脾氣吃的死死的,總是不自覺的原意受她的牽引和擺佈。
五年呵——
過去的四年光陰,便就流逝的那般順暢自然,再過五年,也許——
更不過爾爾罷了。
如果那時候便會是一切的盡頭,那麼今時今日,哪怕他再多寵她一點——
應該也都不算過分了。
“看來你真是天生的富貴命!”宋楚兮並不知道端木岐心間瞬間就過了數個念頭,看到的就只是他輕曼灑脫的笑了笑,一張臉上光彩懾人,奪目異常。
他坐在牀沿上,伸手使勁的揉了揉小丫頭披散的長髮,語氣寵溺又帶着調侃。
“他也說我這身子沒有辦法完全調理好嗎?”宋楚兮立刻認定了什麼,神色黯然,滿是失望。
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開玩笑的,可能——
她真的活不長久了,是嗎?
“就算你的腿腳不靈便,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端木岐道,故意的避重就輕,手裡攥着她的指尖捏了捏,“有我在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總不會有人叫你受委屈的!”
宋楚兮卻沒被他說服,她默然垂下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輕聲說道:“阿岐,如果我會死——”
“是個人都會死的!”端木岐沒叫她說完,就擡手將她的腦袋壓入懷中。
宋楚兮伏在他胸口,倒是十分乖覺的沒有吵鬧,一直到了日暮時分,屋子裡的光線整個暗下來,端木岐才聽她突然語氣堅定的開口,“你送我回宋家吧!”
如果她真的註定活不長久,那麼就更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怎麼了?”端木岐不置可否。
“我想回家去了!”宋楚兮道,翻了個身,撲到牀上躺下。
她不解釋理由,端木岐就不鬆口,只是微蹙了眉頭靜靜的看着她,半晌才道:“那些人對你又不好!”
“他們是對我不好!”宋楚兮突然就笑了下,那笑容看上去莫名苦澀,她看了端木岐一眼,然後又往別的地方別來了視線。
“阿岐,你知道嗎,我母親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特別厭惡我。那時候,我剛出生就身體不好,大夫說我是天生的熱毒入體,很難化解,父親便和我阿姐一起帶人潛入沼澤深處給我尋藥,可是——可是——”宋楚兮慢慢的說着,聲音突然就哽咽起來,她扯了端木岐的半邊袖子掩住臉孔,然後才繼續悶聲說道:“他們都說我父親是死於匪患的,可是我知道,他其實是因爲那一次下到沼澤裡面,就再也沒回來。後來阿姐她一個人帶着父親臨終交給她的蟒王心血回來,給我治病,母親和父親情深,她怕母親會爲了父親的死遷怒於我,就央求祖父對族中父老都說了謊,說他是在回程途中遭遇了匪患身亡的。可母親她還是受不了父親突然離世的打擊,她一直恨我,就在她懸樑自盡的那個晚上,其實她原是想要帶着我一起到地底下去給父親請罪的,可是被我阿姐發現了,是阿姐她護着我,我阿姐她對我——真的很好。”
她的聲音雖然聽起來悶悶的,但是語氣一直很平穩,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宋家的大老爺宋亞軒是文人出身,但是當初作爲宋家內定的繼承人,他也絕對是練過拳腳功夫的,只是可能因爲他自己的興趣並不在此,故而不怎麼精湛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爲外出遭遇了匪患才被害身亡的,現在宋楚兮卻道出他的死別有內情。
她一直拉着端木岐的袖子擋着臉,端木岐雖然看不到她面上表情,卻能清楚的看到自己衣袖上面無聲化開的水漬。
他擡手,輕輕的揉了揉她髮絲柔軟的發頂,輕聲道:“你做惡夢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那不是夢,是有一次我在祖父的書房外面聽到他跟阿姐說的,他們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只有阿姐——只有我姐姐,我從小到大,她都護着我。那時候我還常常跟她發脾氣,阿姐她什麼都好,可是——可是——”宋楚兮說着,聲音就慢慢的弱了下去。
本來她以爲她託生到宋楚兮的身上,是一件很單純的事情,她要記住這個女孩兒和宋家那些人的仇恨,也就是出於一份虧欠和責任,可是這一場重病之後,莫名的,記憶裡有關這個女孩子的那段經歷和過去,就都一下子從冷冰冰的故事變成了一種十分鮮活,並且能被感知的的記憶。
原來,這個孩子的任性叛逆,和不近人情的種種,其實都是因爲耿耿於懷,積壓在心間的這些過去。
父親因她而殞命,母親爲此對她痛恨到死。
這樣的人,活着,就是別人的負累。
以前她只覺得那孩子孤僻的性格養成,是因爲她自己的身體原因,是直到了這一刻才隱隱有所體會,這些年來,在她幼小的心間到底壓了多少沉重的心事。
把眼中瀰漫的水汽使勁的在端木岐的袖子上蹭了蹭,宋楚兮就爬起來,跪坐在他面前,仰頭去看他的臉,“阿岐,等我的身體好點了,你就送我回宋家吧。如果我是註定了命不久矣,我就更要回到宋家去等着我姐姐回來,她會回來的吧?她那麼疼我,她應該會回來見我一面的吧?”
“怎麼說這樣的喪氣話?”端木岐笑着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手指穿插入發,壓着她的後腦將她的腦袋壓入懷中,輕輕的擁住她,“什麼命長命短的?你纔多大?不要想這些事情,好好的養身體,嗯?”
宋楚兮不肯答他的話,再次持久的沉默下來。
宋楚琪到底去了哪裡?她爲什麼會突然拋棄這個從小疼到大的妹妹不管,就那麼一聲不響的走了,整整四年時間,音訊全無?
她真的還是尚在人間麼?對於一直以來,這個幾乎可以稱之爲信念的想法,這一刻,宋楚兮的心裡,突然就動搖了。
或許——或許——
或許她已經不在了吧,否則哪怕她因爲什麼事兒脫不開身,至少也該有隻言片語傳遞回來?
還是——
身不由己?
她被人囚困了嗎?
是宋亞青那些人?他們敢嗎?如果真是他們要踢開宋楚琪這塊絆腳石,還是直接將她殺了會比較徹底些。
許是一個人孤立無援的日子過的久了,這一刻,莫名的,宋楚兮便會突然特別的想念這個素未謀面的姐姐。
她自己前世的親人,不知道都在哪裡,雖然心裡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可依舊是好怕,怕——
來日待她終於能夠回京了,得到的卻是他們不幸的消息。
她記恨殷紹,她想要報仇雪恨,這是不爭的事實,可如果是要到了在這世上無所牽念的那一步,所謂的報仇雪恨——
還有什麼意義?
“阿岐,我要回宋家。”最後,宋楚兮還是堅定了信念,再次擡頭對上端木岐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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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貓貓?噗!
嗯,我是親媽,親媽,絕對的親媽,這個必須強調,捂臉~昨天我端木美人兒辣麼v587你們都不誇,心情不美麗,於是我要拿你們閨女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