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傻事呢!”宋楚琪沒有迴避,只是嘆了口氣,有些無奈也有些責難的語氣道:“你想見我,直接找我就是,何必拿自己去冒險?”
“也不全是爲了見你——”宋楚兮解釋。
“好了!有話回頭再說吧,這個地方不安全,那女人的功夫了得,萬一找回來,還是有麻煩。”宋楚琪道,打斷她的話,拉着她的手腕前行,“我們先出山去。”
她的聲音並不溫柔,但是聽起來卻有種寵辱不驚的平靜,讓人只覺得會莫名熨帖到了心裡。
說實話,本來宋楚兮突然與她相見,是有些侷促和尷尬的,畢竟——
她不是原來的那個宋楚兮了,在面對這個姐姐的時候,會覺得不自在。
但事實上,好像她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兩人雖然是摸黑趕路,但宋楚琪對野外惡劣環境的適應能力非比常人,走了兩個多時辰,下半夜的時候就已經繞出了深山,找到了農家投宿。
兩人休息了半夜,次日起來繼續趕路。
這裡是西疆人的地盤,不是久留之所,她們姐妹兩個都是有決斷的性子,當即也不磨蹭,去前面的城鎮上買了馬,宋楚琪親自護送,兩人馬不停蹄的直接取道捷徑回南塘。
她們有優勢,因爲沒人知道宋楚琪的真實身份,所以就料不準她帶走宋楚兮之後的目的和去向,趕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宋家姐妹一行已經順利折返大鄆城。
進城的時候是正午時分,宋楚兮想着宋楚琪多見不曾歸家,本是想和她回宋家,但是想到宋家還有宋亞儒一家在,而她未必想要就這樣徹底暴露身份,所以權衡之下就帶她找去了殷湛落腳的行宮。
這座行宮,原是南塘皇室建在皇宮外面的一處皇家園林,南塘國破之後,這院子就荒廢下來,後來宋楚兮回來肅清端木家餘孽的時候順手命人修葺拾掇了起來。
宋楚兮陣前被岳氏所劫,然後失蹤的消息,殷湛這邊已經知道了,想也知道應該是宋楚琪出面解圍的,所以這幾天就一直都有注意。
宋楚兮回來,他並不意外,宛瑤更是這幾天都親自守在門房裡。
“主子!”見她出現,宛瑤大爲驚喜,匆忙自門內迎出來。
宋楚兮目光敏銳的四下掃視一圈,按下她的手,“先進去!”
這行宮外圍雖然也是守衛森嚴,但宋楚琪這一身黑袍太過低調神秘了,反而更會引起有心人士的注意。
宋楚兮使了個眼色,宛瑤會意,再不多言,就把兩人讓了進去,一邊往裡走,一邊才又繼續說道:“王爺估算着行程,就說這一兩日之內您該回了。”
對殷湛,宋楚兮多少有些歉意,就笑問道:“他人呢?在家嗎?”
“在!”宛瑤道:“王爺這兩天都沒出門,這會兒——應該還在書房呢吧,主子這就過去?”
宋楚兮頓住腳步,扭頭去看宋楚琪。
宋楚琪不等她開口,就先說道:“先找個地方,我洗洗!”
姐妹兩個趕了幾天的路,都是風塵僕僕。
宋楚兮是有許多話要和她說的,但同時也急着去見殷湛,所以也沒強行推脫,只囑咐宛瑤道:“找個僻靜點的院子給阿姐安置,你親自服侍她就好,婢女和侍衛全部撤掉。”
宋楚琪隱藏身份這麼久,顯然是有原因和目的的,不能叫她因爲這一次出手相救就完全暴露。
“是!奴婢知道了!”宛瑤鄭重的應下。
宋楚琪不動聲色的多看了這個深得宋楚兮信任的婢女兩眼,沒說什麼,跟着她走了。
宋楚兮目送她們離開,然後就腳下轉了個方向,直奔了殷湛的書房。
雖然他們已經叛離北狄,單獨爲政,但大鄆城裡還沒有大興土木的修建宮殿,殷湛平時處理政務就是在這行宮裡。
宋楚兮只走到半路,就見衛恆和嚴華迎面快步行來。
“主子!”兩人是聽到她回來,這才匆忙過來的,也是這會兒見到了人,纔算真的放心。
“嗯!這段時間我不在,辛苦你們了。”宋楚兮略一頷首,目光微微一瞥,見到嚴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無奈的笑了下,提醒道:“你去找宛瑤吧!”
她急着去見殷湛,所以也顧不得多說,直接錯過兩人前行。
那書房裡,殷湛這兩日大抵都是無心理政的,這會兒就站在窗口看着院子裡。
宋楚兮腳下幾乎是一路小跑,直接推門闖進來。
他方纔自那窗前回頭。
宋楚兮二話不說,直接撲到他懷裡,抱住了他的腰。
她可是頭一次表現的這麼熱情,說實話,因爲她一句話也沒交代就憑空失蹤了四個多月,殷湛是有些惱她的,這會兒被她投懷送抱的這麼一撞,反而撞散了所有脾氣。
他於是擡手撫上她的後背,沒好氣道:“四個多月音訊全無也不見你着急的,這會兒倒是歸心似箭似的,是進了院子才故意裝給我看的吧?”
“也說了是四個多月不見了,人都說小別勝新婚,你就不能也裝一裝?”宋楚兮擡頭看他,縱使心虛,也還是沒心沒肺的咧嘴一笑。
“捨得回來了?”殷湛跟她,是氣不起來的,就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就是不捨得你才趕着回來的。”宋楚兮道。
她有心示好的時候,情話可是恬不知恥
候,情話可是恬不知恥,一套一套的,說着就踮起腳尖,吻上他的脣。
這女人,可以說是無孔不入的,知道他惱她,就乾脆花樣百出的討好,愣是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殷湛滿肚子的怒氣早就煙消雲散了,想着好歹要敲打她一下,不能叫她這麼樣的得寸進尺,於是就冷着臉,不予迴應。
宋楚兮手臂繞到他頸後,拉低他的脖子,先是廝磨着舔吻他的脣瓣,他不理,於是變本加厲的頂開齒關,再和他糾纏。
殷湛對她,從來都難以抗拒,尤其這女人耍起流氓來,真的毫無底線。
他的呼吸漸熱,擡手扣住她的後腰,用力將她往懷裡一壓。
宋楚兮是自己心虛,總想着轉移注意力好將功補過,殷湛是帶了懲罰性的反攻。
他的氣息熾熱,力道強橫,宋楚兮本來還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漸漸地就紊亂了呼吸,整個身子軟軟的靠在他懷裡,趁着理智尚存,就心一橫,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的把手摸到他腰後要去解他的腰帶。
這種情況下,但凡是知情識趣一點的男人都要順水推舟的,宋楚兮也沒想其他,不料殷湛卻突然退出與她糾纏的脣舌,同時探手過去,一把拉下了她正欲行不軌之事的爪子。
這算怎麼回事?是真生氣了嗎?
宋楚兮一時錯愕的愣住,然後雙腳驀然離地。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把抓住殷湛的前襟,殷湛抱了她,快步繞開屏風進了後面相連的臥房。
那屏風後面,一個冒着嫋嫋熱氣的澡盆已經擺着,宋楚兮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灌了一大口溫水。
她手腳並用的飛快從澡盆裡冒頭出來,狼狽不已的抹着臉上的水,回頭去找殷湛。
“先洗洗!”殷湛道,面無表情。
“你嫌棄我?”宋楚兮頓時就怒了。
殷湛挽起袖子去水下剝她的衣裳,敷衍着應,“是啊,我嫌棄你,走了一路,回來跟個泥猴似的就往我身上蹭?”
宋楚兮不予反抗,任他幫自己剝光了清洗,卻一直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見他雖然說話帶刺,但面上神情還算善良,隱隱的才放寬心了些——
這個男人,好歹還是容易哄的。
殷湛也不和她多說話,幫她洗淨了,又扯了件袍子裹住,抱出了浴桶。
這書房後面就連着一間臥房,殷湛把她扔牀上,“這裡沒你的衣裳,一會兒等宛瑤給你送來!”
說着,就要轉身往外走,“你吃什麼?”
宋楚兮順勢一把扯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回來。
她還是討好的咧嘴笑,拿鼻尖去蹭他的鼻尖,一面美目流轉,吐氣如蘭的貼着他的脣吐出一個字,“你!”
殷湛只覺得一口心火瞬間升騰而起,氣悶的腦袋上面要冒煙,但是想生氣又氣不起來,這兩相對峙之下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就剛好從她半敞開的領口望了下去,於是心火就瞬間燒成了浴火。
他深吸一口氣,閉眼把她按在了牀上。
外面烈日炎炎,屋子裡兩人酣戰,大汗淋漓。
從年初在衛城分開之後,夫妻兩個差不多有七個月沒見了,這戰況自是不能用小別勝新婚來形容了。
兩個人都動了情,也不管還是大白天的,好一番的折騰,到後來宋楚兮幾乎哭着求饒的。
她在外奔波了許多天,最近幾天又是連着數日趕路,體力本就不好。
殷湛也不捨得委屈她,就喚宛瑤重新送了洗澡水進來,抱她過去一起洗了洗,又抱回了牀上。
他低頭去吻了吻她的額頭,“累了就先睡會兒,晚點再起來用膳。”
“不了!”宋楚兮渾身散架了一樣,其實不想動,但還是掙扎着起來穿衣裳,“我要過去她那裡一趟,這一路上不怎麼方便說話,好不容易她肯露面了,有些事情是要問問清楚了。而且我看她好像也沒準備在這裡久留,這事兒不能耽擱。”
殷湛並沒有攔着,也取過衣物幫她穿戴,待到整理妥當了才道:“早去早回,我等你用膳。”
宋楚琪的事,他也感興趣,但卻沒打算跟着一起去。
宋楚兮是真覺得他貼心的很,忍不住又踮腳吻了吻他的脣,然後又蹭了會兒額頭,這才退開,“我可能要晚點回來,你別睡啊,等着我!”
“嗯!”殷湛點頭,回她一個笑容。
她的頭髮溼了,還不得等着絞乾,殷湛就拿了個披風給她掩住。
宋楚兮推門出去,宛瑤就等在外面。
宋楚兮直接玩外走,一面問道:“阿姐那邊一切都好吧?”
“嗯!”宛瑤回道:“大小姐也已經用過膳也梳洗過了。”
主僕兩個月於是就沒再多言,徑自去了宋楚琪落腳的院子,遠遠地,就見嚴華在那院子外面徘徊。
見到宋楚兮來,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居然有些神情尷尬的手足無措了起來。
“四小姐!”嚴華迴避宋楚兮的視線。
“沒好意思進去見她?”宋楚兮道,卻是篤定的語氣。
嚴華僵硬的扯了下嘴角,神情苦澀。
“唉!”宋楚兮嘆了口氣,擡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卻是什麼也沒說的進了院子。
推門進去的時候,宋楚琪正背對着門口站在後窗前面賞景。
那後窗外面就是一大片的荷花池,彼時正是鬱鬱蔥蔥,花朵爭
蔥,花朵爭豔的時候。
“來了!”聽到她的腳步聲,宋楚琪就順手合了窗子,轉身回了屋內。
“趕了幾天的路,阿姐不累嗎?你要不要先休息?”宋楚兮道,側目使了個眼色,示意宛瑤退到門邊,注意着院子外面的動靜。
宋楚琪也沒反對,走到桌旁坐下,倒了杯水遞給她,“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有什麼話就問吧。”
“你——還要回彭澤?”雖然是早就料到了的,宋楚兮也還是遲疑着皺了眉頭。
“嗯!”宋楚兮淡淡的應了。
雖然重新梳洗過,這會兒她換了身深藍色的男人長袍,但面上還戴着那張寒鐵面具,手上也同樣包裹的嚴實。
若在以往,她爲了人前掩飾身份這樣裝扮也就罷了,這會兒屋子裡卻沒外人。
宋楚兮的心中困惑,忽而想到早些時候聽到的有關龍庭衛指揮使逆光的傳言——
傳言說她是在大火中灼傷了面孔?
不是爲了掩人耳目?而是——
真的嗎?
“阿姐!”宋楚兮的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壓抑的感覺,她隔着層層布料握住宋楚琪的手,試探道:“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
這算是個很無禮的要求。
畢竟作爲女子,她很清楚女子對待自己容貌的心態,如果宋楚琪真的毀了臉,那麼她這要求,就無異於是要揭人瘡疤,所以話雖然說了,她卻已經做好了宋楚琪會拒絕的準備,忙又解釋,“如果你爲難,那——”
“沒什麼!”不想宋楚琪卻並不介意,直接就毫不扭捏的取下了面具。
那面具之下,真的是一張疤痕縱橫的臉,很嚴重的燒傷,雖然後期應該是用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治過,但也已然還是面目全非了。
宋楚兮心裡就算早有準備,也是猝不及防的愣住了。
因爲以她的想法,就算爲了贏得即墨勳父子的信任,宋楚琪必須要用苦肉計,但她這張臉,好歹要留一半的原貌吧?至少這樣也算是個退路,宋家還在,南塘還在,就算不屑於宋家嫡長女這個身份所能帶來的富貴榮耀,好歹如果自己這個做妹妹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她還能憑藉這張臉重返宋家來執掌大局。
宋楚琪是宋義選定的繼承人,就是宋太后也一直對她抱以厚望的,而從她對待自己的種種舉動來看,她也的確應該是重情義的女子,就算當初離開有什麼苦衷,可宋楚兮也一直以爲她不該徹底放棄自己的家族血脈的。
而現在,她卻驚心的發現——
好像真的是從一開始,宋楚琪就沒準備過要走回頭路。
她放棄宋家了!而且是徹徹底底的放棄?
於是這一刻,再和這個女子面對面的時候,她便突然開始覺得立場尷尬。
勉強定了定神,宋楚兮纔看着她的臉艱難吐字,“是爲了取信於,即墨桑楠,所以——”
“算是吧!”宋楚琪說話很乾脆,毫不拖泥帶水,也沒什麼遺憾惋惜的情緒,只是解釋,“而且就算不這樣,後來我修習的烈火金鋼掌需要純陽的內功相佐,我以女子之身修習,熱毒存留體內散不出去,這張臉,一樣保不住。”
宋楚兮越發覺得眼前宋楚琪這個人是一個難解的謎團,她眉頭深鎖的看着她。
宋楚琪看出來她眼中的迷茫困惑,眼神就柔軟了幾分,遲疑了一下,才反握住她的手,認真說道:“兮兒,阿姐這一生,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你,說我是自私也好,鬼迷了心竅也罷,歸根結底,我這一生,也就只任性了那麼一次。可是——”
她說着一頓,眼底疑似有水光一閃,然後又順便變得清澈堅定。
“我不後悔!”她說!
我拋棄過你,把你孤身一人留在那虎狼環飼的大家族當中,我知道那是我的錯,但是人這一生,有時候總需要取捨。
我不能違心的跟你懺悔什麼,因爲如果就算還要再來一次,我——
也依然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阿姐,既然已經是時過境遷,我可不可以問——這到底是爲什麼?”宋楚兮的心中,微微震撼。
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能讓這個內有乾坤遠見卓識的女子背棄一切又放棄了一切,做出了那樣瘋狂的舉動?
甚至——
她說她至今不悔。
宋楚兮知道,一個人的一生裡總會有些執念。
比如她,爲了復仇,同樣是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不管要殺多少人,也不管前路又多兇險,她都不會後悔。
宋楚琪做的事,她本是沒資格置喙的,但是這一刻,她卻是忍不住的好奇。
到底是什麼事,居然也會讓這個心比天高又驕傲自負的女子也一度陷入瘋狂,甚至不惜萬劫不復。
“當年我離開之後,他們是怎麼說我的,那些話,你應該都還記得吧?”
“嗯!”宋楚兮點頭,但那樣的事情,對一個女子而言,畢竟不光彩,所以她便有些猶豫,“他們說——他們說阿姐你早就與人私定終身,並且悔婚端木家,與那人私奔了。”
“那些話,你相信嗎?”宋楚琪倒是泰然處之。
“……”宋楚兮不語,只是抿着脣角,神色略顯複雜的看着她。
宋楚琪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爲難她,徑自開口,“那些傳言,雖然都是
,雖然都是他們處心積慮捏造出來的,但如果真要從頭細究,那麼——至少還有一部分就是事實。”
“阿姐你——”
宋楚兮多少是有些意外的,不解的擰眉看着她,等她進一步的解釋。
“那幾年,我遊歷在外,的確是遇到了情投意合,並且想要一生相守的人。”宋楚琪道,她脣邊揚起的笑容苦澀,然則眼底的神色更甚,她的手,壓在桌上的劍鞘上,緩慢的摩挲,慢慢的在回憶一些事情,“我愛他,我曾經甚至想過,如果我不是宋家的女兒該有多好,如果我身上沒有祖父寄予的厚望,沒有父親身後留給我的種種牽絆——那該有多好,那麼我一定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的就追隨他去了。可是——”
可是她不能。
宋義晚年,將整個宋氏一脈的未來都寄希望於她的身上。
那個老人,一生嘔心瀝血支撐着不敗的家族,她是宋氏的女兒,家族的責任於她而言,也是不可迴避的。
宋楚兮聽她這樣說就明白了,果然是如她料想中的一樣,宋楚琪會離家出走,絕對不是爲情所迷,或是意氣用事。
聽她的話,她還是理智的,哪怕是在自己全心全意愛慕的男子和家族之間,她的選擇——
也是大氣又理智的。
好像有什麼隱藏的真相呼之欲出,宋楚兮突然莫名的有些緊張,“那麼當初,阿姐既然都已經準備和端木家聯姻了,後來又爲什麼會突然——”
“是啊!那一趟回來之前,我就已經和他說清楚了,如果——如果不是——”宋楚琪仍是苦笑,可是半途卻是聲音哽咽,居然就那麼打住了。
她低着頭,目光只落在用黑布包裹的劍鞘上,許久,繼續,“我想我真的會順從祖父的安排,和端木岐成親,然後接任家主之位,一生困守南塘,守着宋家的家業,安穩順遂的過一生,可是——”
聲音,再度戛然而止。
她的一隻手握住寶劍,另一隻手卻突然擡起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叫宋楚兮看到她眼底的淚光和痛苦到了近乎猙獰扭曲的表情。
宋楚兮突然明白,就在那段時間,宋楚琪離家之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變故。
宋楚琪沒有哭,她只是沉默。
從一開始她就不是那種需要用眼淚來表述情感的弱女子,何況又過了這麼多年,一個人在黑暗寂寞中行走,早就磨滅了女兒心腸。
許久之後,她又慢慢的垂下手臂。
“阿姐,到底是出什麼事了?”宋楚兮忍不住好奇的追問。
“他——他死了!”宋楚琪道,她用力的抿抿脣,目光冰冷,“就在端木家下聘的第二天一早,我突然聽聞他的死訊。在那之前的半年,我們纔剛剛分開,我還記得那天我策馬離開,他站在岔路口送我時候的表情和目光,可是突然之間卻有他的死訊傳來。我本是不信的,我不信他會就那麼輕易的死掉了,本來我匆忙離家,就只是想要去見他一面,打破這個傳言,可是——可是——”
可是,他是真的死了。
當她看到棺木之中他毫無生氣的臉,那一瞬間,天崩地裂,所有美好的幻境都在一瞬間被擊打的支離破碎。
她愛的人,就那麼僵硬而筆直的躺在那裡。
他再看不見她的臉,再不會用那種獨特醇厚又溫和的嗓音和她說話。
甚至用不了多久,他的軀體也會腐爛化灰,徹底消失在這蒼茫人世間。
那個時候,她因爲家族的責任轉身,他的手指最後一次拂過她的臉頰,他知道她的性子,所以挽留的話,一句也沒有,他只說:“楚琪,如果你是男兒,而我是女子,那麼我一定死皮賴臉的跟着你回南塘。”
只這一句話。
她知道,雖然沒有挽留,但是她在他心裡的位置已經勝過一切。
他能爲她放棄的,那時候——
她,做不到。
她選擇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族,還是決絕的轉身離開。
而這一個轉身,竟然就成了生死永別。
如果他還活着,那麼她一定不會走回頭路,她能狠心決絕的和他此生不見,卻不能忍受,陰陽永隔,就那麼看着他一個人遺憾的上路。
她曾經,爲了家族,放棄過他一次,所以那一次,也同樣毫不猶豫的——
背棄了自己身後風雨飄搖的宋氏家族,再也沒有回頭。
成武十三年的九月前後,宋楚兮的思緒飛轉,不斷的從記憶裡從搜尋着那段時間列國之間發生的大事,最後聯繫宋楚琪現在的身份,突如其來一個名字從腦海裡蹦出來。
宋楚兮一驚,不由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那個人,他是——”
北狄的成武十三年九月重陽,彭澤皇室的家宴上遭遇變故,太子即墨宇誤飲鴆酒,又被闖入的刺客長劍穿心,當場斃命。
彭澤國主本就年老多病,眼見寄予厚望的長子身亡,當天夜裡也於寢宮之內闔上了眼睛。
之後整整一個月,彭澤王廷都處於動亂之中,諸位皇子親王紛紛返京奪位,一場宮變,導致整座邑海城血流成河,可笑的是,即墨氏的那些子孫就只顧着搶奪皇位,居然就任由老皇帝和太子二人的屍首停屍宮中大半個月而無人理會。
彭澤國中的那一場動亂,鬧的十分慘烈,本來北狄也準備趁
狄也準備趁火打劫,想要趁機將其拿下,然則因爲種種原因阻礙,最終沒能成事。
這件事,宋楚兮是知道。
甚至於曾經針對彭澤國中的這一場動亂,皇帝連夜傳召殷紹進宮商量對策。
彭澤太子即墨宇,天潢貴胄,睿智大氣,頗有謀略,很得臣民愛戴,早在老國主病重的幾年間就開始主持國事,是個難得一見的帝王人選。
他的死,曾經一度將彭澤一國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這些年,宋楚琪一直以龍庭衛指揮使的身份潛伏在彭澤,不會是沒有原因的,聯繫當年種種,幾乎不用她說,宋楚兮也已經可以篤定——
宋楚琪口中的那個“他”,極有可能就是當年突然意外喪命的彭澤太子,即墨宇。
自己這個妹妹的心思也是玲瓏剔透,所以宋楚琪也不過多的解釋,只道:“這些年,我蟄伏彭澤朝中,就是爲了找出當年刺殺他的幕後主使。”
雖然事隔經年,可是再提起這段舊事,宋楚兮的眼底仍然有冰封的仇恨浮動。
“阿姐你是懷疑,彭澤太子被刺,是和他皇族內部的人有關?”宋楚兮擰眉問道。
“即墨桑楠謀朝篡位,這是不爭的事實,這一點根本就不需要費多少工夫去求證。並且海立的警覺性從來就不低,如果沒有人裡應外合,絕對沒有人能夠一擊必殺,那麼輕易就要了他的命。”宋楚琪道,語氣篤定。
“那你這是——”宋楚兮沉吟,“你懷疑當年之事,他們另有同謀?”
宋楚琪深深的看她一眼,然後道:“我現在修習的烈火金鋼掌和鞏固內功的技巧,都是當年他教我的,他不僅有治國之才,在武學上更有極高的天賦,當年我去到彭澤,隨後就暗中查訪過即墨桑楠父子身邊的各方勢力,就算當初他有誤飲毒酒在先,能將他一劍斃命的人這世上也不多見。我親自查驗過他的屍身,那一劍,是名副其實的快劍,他甚至都沒打鬥還擊過,就一擊斃命。”
宋楚兮和即墨宇沒有過接觸,也不敢妄論,只能就事論事的考量,“有沒有可能是買兇殺人?你在即墨桑楠父子身邊這麼久,也沒問出當年他所用的刺客殺手的確切來歷嗎?”
“他們根本就不承認自己謀朝篡位,又豈會舊事重提?”宋楚琪道,語氣冰涼,“只可惜我趕過來的時機太晚,所有和那夜行刺有關的痕跡都被人刻意的抹掉了。我知道,就算我追查到了真正的幕後真兇,也於事無補,但至少——我不能叫他就那樣不明不白的走!”
這——
已經是我能爲他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如果早知道他命中會有此一劫,那個時候,她就不應該去管什麼家族恩義,如果她一直陪在他的身邊,那麼或許他也就不會死了。
既然已經發生的事,註定了無法挽回,那麼至少——
這個真相,是我唯一能給的了。
宋楚琪的思緒沉浸在那段過去裡,宋楚兮知道自己安慰不了,但是看着她眼中堅定又決絕的神色,卻是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會覺得心中有一種極度不安的預感在升騰。
於是她遲疑着,斟酌了良久才緩慢的開口,“因爲真相未明,所以你還要回到彭澤,繼續追查?”
宋楚琪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她臉上。
那一刻,宋楚兮突然有種想要逃避的衝動,但是,她忍住了。
然後,宋楚琪鄭重其事道:“兮兒,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宋楚兮壓抑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緒,穩穩的開口,“什麼事?”
“從南唐出兵,攻打彭澤即墨氏?”宋楚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底有冰冷的幽光晃動。
“要他們滅國?”宋楚兮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是!”宋楚琪坦白承諾,字字鏗然,“他們既然害他殞命,我就毀了他們從他那裡奪走的彭澤一國,讓即墨一脈灰飛煙滅,以慰他在天之靈!想必即墨桑楠他也是沒話說的!”
“你——確定?”宋楚兮確認道。
畢竟,彭澤,也曾是即墨宇的國和家。
“人都沒了,還要迂腐的去守那點不切實際的血脈牽連做什麼?”宋楚琪冷冷說道,預期嘲諷,“雖然現在彭澤皇位上坐着的人是他的同宗,但更是害他殞命的兇手,我沒那麼大度,我知道,他也沒有那麼大度,我們都做不到以德報怨,就爲了區區一個相同的姓氏就摒棄前仇舊恨,任由仇人錦衣玉食,血脈傳承。”
宋楚琪是這樣快意恩仇的人,就如是她宋楚兮,從來都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是一個道理。
宋楚兮知道,宋楚琪要做的並不過分,可是,她還在猶豫,“阿姐……”
“我知道這要求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有關當年之事,我必須要一個真相。”宋楚琪道,果決的打斷她的話。
她看着妹妹的臉孔,注視她的眸光,雖然也覺得自己這樣很殘忍,但是這一個真相,她追尋了整整九年光陰,如今終於初見苗頭,她沒辦法說服自己放棄。
屋子裡,出現了很長時間靜謐的沉默。
宋楚兮一直沒有迴避她的目光,良久之後,終於還是苦澀的開口,“你——懷疑他?”
她沒點名沒道姓,但是姐妹兩個都心領神會。
宋楚琪冷然的勾脣,目光冰冷,“這九年來,彭澤即墨氏
彭澤即墨氏和他之間從無聯繫和來往,但如果彭澤陷入滅國之戰的漩渦當中,又如果他們真的是舊相識的話,即墨桑楠總不會放過這最後一點求存的希望的,屆時——就一定會想辦法聯繫他。”
“如果不是他呢?”宋楚兮還在極力的爭取挽回。
宋楚琪看她一眼,仍是實話實說,“那我就會留活口,親自拷問即墨桑楠和他的親信,國破之後,行將就木,他應該也沒必要再維護那個曾經助他爲虐的同謀了。”
雖然這樣做,很有些冒險,即墨桑楠最後爲了泄憤,未必就肯說實話,但她在請宋楚兮出兵幫她攻打彭澤的時候,其實心裡就已經篤定了自己現時的猜測——
當初,替即墨桑楠入宮行刺,一劍刺死即墨宇的所謂殺手——
她和岳氏交過手,岳氏使的就是快劍,雖然以她當年的年紀和資歷,不太有可能一劍要了即墨宇的命。
而且,最主要的是——
赫連纓當時人在端木家,他雖和彭澤,和即墨氏毫無瓜葛,卻和她宋楚琪有所關聯,雖然目前從表面上看說是他設計聯合即墨桑楠刺殺了即墨宇這有點牽強,但是縱觀這天下全局,他還是唯一有嫌疑也有能力這樣做的人。
宋楚琪心意已決,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宋楚兮,靜待她的回答。
宋楚兮與她四目相對,良久,點頭,“好!”
如果是真相,那就總要翻出來見一見陽光的,何況,宋楚琪於她有恩,幫過她,還連着救過她兩次,並且,如果沒有宋楚琪從一開始的保護,這個身體的本尊都不可能活着,等她有機會來鳩佔鵲巢。
這個女人,對她有再生之恩,她的任何要求,她都拒絕不了,哪怕——
是針對赫連纓的。
宋楚琪卻似乎早就做好和她打持久戰的準備,聽她這麼幹脆的應了,反而一時微愣,有點沒能反應過來。
她擰眉,神色複雜的看着面前自己神色堅定的妹妹,鄭重其事道:“我不會讓你爲難,我只要真相,你幫我試探出來,至於後面,我要做什麼事,就不會再需要你插手了。”
她說着,語氣突然有些遲疑着梗了一下,“兮兒——”
“阿姐!”宋楚兮打斷她的話,衝她露出一個笑容,反握住她的手,“不用說了,我不覺得爲難,這個真相,我願意給你!”
也或者,這真相,原就是我欠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