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殷湛也是剛到,下了馬就直接上前一步,拉開了馬車的車門。
南康公主的面色憔悴,眼睛裡佈滿血絲。
他親自探手去攙扶,“皇姐。”
南康公主疲於應對,藉着他的手下了車,一面往門裡走,一面才道:“你都知道了?”
“嗯,我這兩天有事,早上纔剛回城。”殷湛道,微微嘆了口氣。
他是個很務實的人,這樣的情況下,自知說什麼都是枉然,索性也不多言,只配着安康公主進了公主府。
南康公主的面如死灰,也是精疲力竭的不想說話,兩人繞過影壁,纔剛穿過前院的花園,眼前入目,已經是雪白一片,蕭索的靈堂。
南康公主的腳步頓住,整個人突然就像是被抽空了血液,就那麼怔怔的站在了那裡。
府裡的管家神情悲痛的快步迎出來,“公主,您可算是回來了,您這一直不回來,老奴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靈堂這邊已經佈置了,還有郡主——”
淮南郡主的屍身,頭天下午就被人送了回來,只南康公主不在,管家也不敢隨便叫人去動,就直接停放在了靈堂裡了。
南康公主愣愣的站着,沒等她說完,忽然就直挺挺的往後栽去。
“呀!公主!”李嬤嬤尖叫了一聲,好在是殷湛就在身邊,一把扶住了她。
旁邊趕緊上來兩個婆子,將她移回了臥房。
殷湛過來剛好帶了衛霖在身邊,便直接讓衛霖給她診了脈。
“公主殿下是受了風寒,再加上心中積怒成疾,起了心火,這會兒有點發燒。”衛霖道,他是殷湛的心腹,故而直接說話就沒繞彎子,又回頭看了眼牀上的南康公主道:“王爺,公主現在心火難平,給郡主治喪的這段時間,她還是不宜操勞,不如就讓她靜養吧,省的讓她見了郡主的遺容再平添傷感。”
南康公主的主,殷湛自是做得,當即就拿了主意,“你開藥吧。”
“是!”衛霖跟着婢女去外間寫了藥方,又回來覆命,“屬下在給公主殿下的藥裡另外加了兩味藥,可促她安睡,藥量不重,不會損害公主的身體的。”
“知道了。”殷湛頷首,這才轉而看向了李嬤嬤。
李嬤嬤一介婦人,是沒什麼主意的,連忙感激道:“一切都聽殿下的安排吧,郡主向來都疼愛郡主,出了這樣的事,老奴也怕她受不住,還是不讓她見着的好。”
說着,她便出去引了等在院子裡的管家進來道:“周管家一直大理這府中大小事務,郡主的後事,他可以辦妥的,殿下可有什麼事情需要特別叮囑的?”
“沒什麼了,這幾天我都在京城,有事就叫人過去說一聲。”殷湛道,往外走,“衛恆,這幾天你留在公主府吧,幫忙料理一下淮南的後事。”
“是!王爺放心吧。”衛恆領命。
殷湛走到院子外面,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眼,倒也沒再說什麼,就又繼續舉步前行。
衛恆跟着前去送他,走到花園裡,見着四下無人,就撿了些要緊的事情與他說道:“宋四小姐昨天已經被被她家的那位大公子接走了,現在正住在城南的驛館。”
“嗯。”殷湛絲毫也不覺得意外,只點了點頭,“她在那邊呆着,我反而更放心些。”
衛恆看一眼他的表情,又飛快的垂下頭去,似是在躲避什麼。
殷湛心裡困惑,狐疑的打量他一眼。
不過這會兒他卻沒時間去揣摩這樣無關痛癢的小事,突然就沉吟問道:“對了,殷紹那裡——我不在的這幾天可有什麼動靜?”
“除了和應國侯合謀做了畫舫上的那一齣戲之後,再也沒有別的大動靜了。”衛恆道,心裡卻是奇怪。因爲這件事關乎着整個朝局中皇子勢力的重新劃分,所以哪怕出門在外,消息他也及時上報了。殷湛這人的思維向來都縝密清晰,斷不會忘了的。這麼再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大悟,“王爺是問他府裡?”
“顏氏無礙了?”殷湛問道。
“上回九死一生,僥倖撿回一條命,她已然是元氣大傷,這幾天都在臥牀靜養。”爲恆道:“不過太子妃的事情之後,太子爲了給安氏示警,就將皇長孫交給她來照料了。安氏受了驚,說是在他書房外面跪了一整天,最後也沒能說服他收回成命,所以現在,安氏是住在皇長孫院子的廂房裡的。”
“嗯!”殷湛點點頭,“安氏出手,本來就是爲着搶奪那個孩子的,只是現在,恐怕是後悔不已了。看來殷紹對她的耐性也慢慢耗盡了,這就開始給予警告和壓制了。”
安意茹在殷紹面前,從來都自詡清白,而這一次卻被殷紹不留情面的掀了老底,那女人現在指不定是在怎麼惶恐的呢。
“這樣一來,她應該是會安分一段時間了。”衛恆道,頓了一下,還是有些擔憂,“顏氏一直以爲——她對那孩子一直看重的緊,如果她不放心將孩子放在安氏的眼皮子底下,要強行搶奪的話,恐怕就真要引發太子的懷疑了。”
“沒事。”殷湛卻不擔心,“如果她這有這個打算,這幾天也早就有所動作了。她能在太子府裡蟄伏這麼久,自然不會衝動盲目,暫時不用去管,小動作做的多了,反而容易惹事。”
“是,屬下明白了。”衛恆點頭,一直將他送到大門口,看着他上馬離開,這才轉身過去靈堂那邊幫忙操持喪事。
南康公主的爲人和氣,人緣也好,治喪期間,上門弔唁的客人很多,但是周管家辦事老道,再加上有衛恆幫忙,淮南郡主的後事辦的倒是順利,沒再起什麼風波,只是這其間,宮裡卻突然傳出文馨公主突發惡疾的消息來。她和殷淮的婚事本來是定在這個月底的,但是太醫診治了幾天,卻說是她這病發的突然,病症十分嚴重,一時半刻的不宜操勞,於是皇帝就臨時頒下一道聖旨,將婚期往後推遲了。
一晃眼就進了二月,本來要留在京城等着喝喜酒的貴客們就沒了繼續逗留的理由,婚事一經取締,即墨勳一行就去向皇帝辭行了。
而宋承澤,身上擔着軍務,領了皇帝雷聲大雨點小的一番責罵之後,卻是比他們都早兩日就先行離京,返回塞上軍中了。
他啓程這天一早,宋楚兮很給面子的也早起爲他送行,直接將他堵在了院子裡。
宋承澤披了大氅推門出來,見她站在院子裡,不免一愣,然後就一揮手,打發了侍衛們先退了出去。
“怎麼?你要送我出城?”宋承澤款步走下臺階,在她面前站定。
宋楚兮神色淡然的看着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你千里迢迢貌似進京這一趟,總不至於是專爲了挨皇帝陛下的一頓罵吧?就這麼走了?我怎麼覺得這不像是大哥你的作風呢?”
“你又不是真不懂,何必在我面前假意的裝糊塗?”宋承澤道,脣邊亦是緩緩勾起一個弧度。他倒是很好心情的擡手將宋楚兮肩上的一片花瓣拿掉,然後便就調侃着開口道:“我特意跑這一趟的原因你會不知道?我來挨這一頓罵,不過就是爲了向皇帝陛下證明我比你聽話啊。”
“哈!”宋楚兮聞言,倒是忍俊不禁的抿脣笑了一聲出來。
她低頭又擡頭,然後看着他的眼睛道:“大哥你爲免太看得起我了,真是叫我受寵若驚。不過麼,現在你真正需要忌憚和防範的人好像是二叔吧?怎麼都輪不到我的。”
宋亞青死了,宋家就要重新選出一位新的家主來了。雖然按照以往的慣例,這個人選都是由他們家族內部舉薦,然後由朝廷點頭纔算作數,可一般情況下,但凡是他們推舉上來的名單,朝廷都不會駁回,也就是個形式上的問題。但今年卻大不一樣了,宋亞青是獲罪被處死的,還讓皇帝大爲震怒,本來從資歷上來看,這個獨當一面的大公子宋承澤承襲家主之位順理成章,可是被宋亞青鬧了這麼一出——
他們南塘家中還有一個位份更長,並且穩重又踏實的宋亞儒在的。朝廷對宋家的三房不滿,反而給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宋亞儒提供了一個天上掉餡餅一樣的機會,居然就意外的成了宋承澤登上家主之位的絆腳石。
宋承澤冷笑了一聲,“你當我在軍中,就對家裡的情況一無所知?宋亞儒是塊什麼料,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怕他擋我的路,怕就怕是他搖身一變,就成了你手中傀儡。楚兮,你的手段和本事我都清楚,當初你爲什麼要留着他?就算屢次對你下手的都是我們三房的人,以你的心性,你憑什麼要對二房的人網開一面?你是女子,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你自己想要上位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可是二伯不一樣,我父親當年就是越過了他去,坐上了家主之位,現在你處心積慮,又讓他因罪被誅,族中的那些老頭子,哪一個不是膽小怕事的?只怕現在他們那邊就已經再商量着要推舉宋亞儒上位了吧?他是拿捏在你手裡的,那位子給了他,還不就等於是被你攥在了手裡的。”
這個人的心思縝密,的確是無孔不入的。
宋楚兮脣角彎起的弧度不由的更深,卻倒也不覺惱怒,只道:“宋亞儒傷了腿,朝廷律令,身有殘疾者,是不能出仕做官的,雖說咱們南塘幾大世家都是特例,但是你在京的和這段時間,想必已經想辦法將這一點透露給了皇帝陛下知道了吧?二叔相較於你,就算位份再高,可是他在京城裡怎麼可能會有大哥你那樣的人脈去替他說話?”
宋楚兮說着,突然就似是悵惘的聳聳肩,舉步挪到一旁,“的確,你這樣不惜辛勞的走這一趟,的確是向皇帝陛下買了乖,讓他知道,你對他還是甘願臣服,唯命是從的。不僅如此,你還堵死了二叔上位的可能,廢了我手裡最有力的一枚棋子。表面看上來就只是不痛不癢的走了這一趟,其實大哥你卻還是受益良多的。”
只要宋亞儒不能上位,那麼宋楚兮想要把持宋家,就還欠着火候。因爲就算宋承澤暫時也得不到支持,以宋立謹慎的作風,他們族中也只會想方設法的推舉出一個德高望重的穩重人來擔綱此任。而以宋楚兮在宋氏宗族之內那樣淺薄的根基,她絕對輕易控制不住那個人。
“讓你將我整個三房大肆屠戮,你已經佔盡了便宜,你總不能一局也不叫我扳回來吧?”宋承澤道,擡頭看了看天色,“好了,我着急趕路,就不廢話了,來日方長,保不準咱們還有再見的可能。”
言罷,他便就徑自錯開宋楚兮的身邊,大步走出了院子。
宋楚兮也沒攔他,只靜默又安然的站在院子裡。宋承澤走到院子外面,又駐足回頭看了眼,然後就頭也不回的快步朝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的隨從招呼了院外等候的親兵跟上,很快,這相連幾個院子裡的人手就都撤的乾乾淨淨了。
偌大的驛館裡,彷彿突然之間就只剩下了宋楚兮一人。
宋楚兮站在那庭中的梅樹下,臉上表情不知不覺就轉爲冷然,像是絲毫也不爲這裡突然就蕭條轉變的氛圍影響。
宋承澤會以爲她是準備了宋亞儒做棋子,這並不奇怪,其實本來如果機會得當的話,她也不介意就直接走這一步棋的,可是自從進了京城這個亂局之後,她就已經斷了這個打算了。所以宋承澤封死了她的這條路,她倒也不覺得怎樣的損失慘重。
只是麼——
這個人,防範她如此之嚴,後面的事,她就勢必要更加仔細周密的籌謀了。
宋承澤一行出了驛館,他的隨從遞了馬鞭過去,卻還是不放心,“主子,皇上那裡分明就是故意拖着,不肯將家主之位許給你的,您這一走,肯定也要直接回軍中去的,家裡那邊顧不上,恐怕還是要被四小姐搶佔先機的。”
如果皇帝要準了宋氏宗族裡推舉出來的人選,就算他和宋楚兮兩邊不靠,可是宋楚兮如果先回了南塘,還是有機會直接拿下的,
“那也要她有本事回得去再說。”宋承澤冷聲說道,翻身上馬,脣角彎起的那一個弧度,莫名帶了幾分陰冷的邪氣。
他扭頭看了眼大門上方門匾,開口的語氣卻是冰涼冷酷的,“你當那個丫頭就那麼目光短淺?的確,抓着一個家主之位,她是能得些優勢,可是說白了,那也就是個名頭好聽點兒,只怕她現在心裡真正在謀算要搶奪的——還是別的。”
一個家主之位算什麼?他們宋氏手中,最大的財富,還是駐守塞上的十萬私兵。
宋楚兮那個丫頭的手段如此毒辣,眼光自然也不會淺薄,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深不可測的端木岐。現在她處心積慮在謀奪的,一定是他手裡抓着的兵權。
宋承澤說完,也不敢他的隨從懂不懂,直接便調轉馬頭,策馬出城去了。
宋楚兮一個人在驛館裡呆着,暗中估算時間,覺得宋承澤的人差不多已經全部撤出去了,方纔不緊不慢的孤身走出了驛館。
宋承澤今天會離開,端木岐是知道的,肯定會卡着時間過來接她的,她踩着點兒出這驛館的大門裡跨出去,那巷子外面果然駛入一隊車馬,卻不是端木家的人,而是來自宮裡的儀仗,有御林軍親自護衛的。
宋楚兮大爲意外,心裡突然就跟着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擰眉站在臺階上,等着他們走近。
“宋四小姐。”領隊的是一名內侍,匆匆下馬一拜。
宋楚兮看着他眼生的很,一時就沒有搭腔,只看着他,靜觀其變。
那內侍卻是心焦不已,也不繞彎子,直接就道:“太后娘娘病下了,陛下口諭,請您馬上進宮去,四小姐快請吧。”
“什麼?”宋楚兮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上前一步,“你說什麼?姑母病了?是什麼病?”
宋太后的身體,一向都很好的。
“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這會兒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重華宮呢,請四小姐趕快過去吧。”那內侍道,面有焦灼之色。
既然是宋太后出事,宋楚兮便就不能推辭了,雖然她心中十分篤定,此事必有蹊蹺。
“那好吧。”心中略一思忖,宋楚兮就點了頭,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說道:“方纔我急着出門來送我兄長的,忘了穿大氅,麻煩公公叫個人進去給我取來吧。”
“是!”那內侍也沒多想,指了隨行的一個小太監進去。
衆人等在這裡,待那小太監取了大氅出來,巷子外面,端木岐也到了。
“四小姐,您的衣裳。”那小太監恭恭敬敬的將大氅呈上。
“小姐。”舜瑜和舜瑛兩個已經繞過宮裡的車馬過來扶她,道:“一大早就聽說太后娘娘病了,少主想着您定要着急進宮探望,就讓奴婢們過來接您了。”
“是啊,我正要進宮去呢。”宋楚兮道,轉而看了那內侍一眼,“這樣我就坐外面的馬車吧,有勞公公特來相告了。”
“四小姐客客氣了,奴才們也是奉命行事。”既然她不是要抗旨不尊,這內侍也不刻意爲難。
舜瑜從小太監手裡接過大氅,兩人擁簇着宋楚兮往巷子外面走去,上了停在那裡的端木家的馬車。
宋楚兮埋頭鑽進車廂裡,果然端木岐是在的。
他拉了她的手,將她帶到身邊坐下。宋楚兮也容不得多想,直接就開口問道:“我姑母病了?”
“我也是今天一早剛得到的消息,具體的情形不知道,但既然是連皇帝都驚動了,就應該是做不了假的。”端木岐道,綿長的吐出一口氣。
這個消息,因爲來的太過突然,也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雖是好幾天不得機會見她了,他卻也什麼都顧不上了,只鑽了她的一隻手握在了掌中。
宋楚兮是越發的緊張了起來,心煩意亂道:“難道是有什麼人對姑母下手了?可是爲什麼?最近這段時間裡,京城裡接二連三的出事,這個時候害了姑母,能得什麼好處?”
她是真的想不通。
端木岐瞧着她語無倫次的樣子,卻是悵惘的一聲苦笑。
“楚兒!”他用力的捏了捏她的手指,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宋楚兮一痛,果然就詫異的擰眉看向了他。
端木岐低頭看着她的手,宋楚兮看不到他臉上表情,只是直覺上是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於是就耐着性子屏住了呼吸,只緊張的看着他。
片刻之後,端木岐擡起頭來,脣角還是那種玩世不恭的洋洋灑灑的笑,只看着她的目光中,那神采顯得深邃。
“明天——我就得離京了。”端木岐說道,語氣雖然很輕,可是每一個字落下來的時候,宋楚兮都能明顯的感覺到那字字句句敲擊在心上的聲音。
“明天?”她的腦中來不及變通思索,只如夢一般脫口重複了這兩個字。
端木岐脣邊的笑容就順便轉爲了諷刺,“昨天皇帝突然詔了我和另外幾位世家家主進宮,議事之後,即墨勳說他已經定了明日的行期,當時殷紹那兩兄弟都在,那位太子殿下就當殿表示要在他府中設宴,替我們一起踐行了。”
即墨勳要走,這關殷紹什麼事?而起他要踐行就踐行,做什麼非要點名拖上端木岐等人?
本來正月都過去了,殷淮的婚事又壓後了,他們這些遠客也的確是沒有繼續滯留不去的理由了,殷紹既然變相了下了逐客令,自然也沒人能夠拒絕。如果單單是這樣也就算了,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宋太后又病下了?
這會兒倒是根本不用懷疑了,這件事,絕對和殷紹脫不了干係。
宋楚兮只略一思忖,就瞭然冷笑,“看來他已經思慮周全,打算用姑母拖住我了。”
並且那麼巧,這個消息是壓在宋承澤啓程之後才遞過來的?這麼看來,就算殷紹和宋承澤之間沒有勾結,殷紹也是有意爲之,先送了他一個人情的。
“倒也不是必須這樣,我可以去請旨,把興起往後拖一拖。”端木岐道:“他不會真的把太后娘娘怎麼樣的,只是爲了絆住你一時,好錯過我離京的行期,而且在太后娘娘那裡做手腳,就算有皇后給做內應,他們也一定不敢做的太過,應該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宋家的家主之位懸而未決,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刻,將宋楚兮扣在這裡,她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無從施展。這是殷紹已經對她起了戒心,要限制了,而這個局面,必定也是皇帝願意看到的,他就只會縱容。
“算了。”宋楚兮閉上眼,認真的思索了好一會兒,重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卻是堅決的搖頭道:“他不肯把家主之位許給宋承澤,又要留了我在這裡,現在皇帝真正要防範忌憚的不會是我,他應該只是不想讓姑母身邊親近的人捲進宋家奪權的爭端裡面,也好方便限制姑母的立場,不讓她插手。你是可以去請旨拖延歸期,可如果這歸期就此以後就變成了未定呢?”
宋家在南塘,已經沒有一個足以支撐局面的人在了,而如果端木岐也自願投入羅網,一併留在京城,皇帝這就算是得了意外之喜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甚至爲了將端木岐控制住,他也許還會變本加厲,直接就用些手段,讓宋太后一直不得痊癒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父子兩個居心不良,只是我更怕你一時控制不住,萬一你要在這裡和殷紹嗆起來,這處境,你想過沒有?”端木岐道,脣角雖是帶了一點揶揄的笑,但那神情之間卻分明透着凝重的,“而且我一旦先行,恐怕不到明年這個時候,以你一個女子之身,你也找不到理由回去了吧?”
宋楚兮這個女子的身份,就是她天生的劣勢。
後面就算宋太后的病好了,只要皇帝說一句,不放心她一個女子孤身上路,要將她留下來陪伴太后,她就連一個反駁推脫的藉口都沒有。
她一個女子,爲什麼一定要回南塘?南塘又不是沒她不行的。
殷紹的這一招用的不算高名,但效果卻是立竿見影,只需要這兩天的時間,打發了端木岐等人離開,就相當於是把宋楚兮給徹底的困住了。
“現在還由得你我來計較這些嗎?”宋楚兮冷嗤一聲,“不管我能不能脫身,卻也總好過你也跟着自投羅網,殷紹那人陰損的很,他用這一計,未必就沒沒先料想到這一種結果,你要是自請留下,恐怕那纔是真的正中下懷了。”
“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麼。”端木岐只是看着她,並未鬆口。
他的神色突然就變得極爲認真,宋楚兮被他盯着,就開始心虛了起來。
她旁邊移開了視線,“過去的四年我都等了,還至於熬不過這一年半載嗎?如果不是挖萬不得已,我是不會主動去招惹他的,他是堂堂一國儲君,這裡又是他的地盤,我還不至於那麼蠢。”
“如果是你一個人,我當然是放心的,可是——”端木岐擡手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把臉孔朝向自己,又傾身向前,盯着她的眼睛道:“那個顏氏——”
宋楚兮對那顏氏的態度很不一般,殷紹的後院又烏煙瘴氣的,萬一顏玥要再捲進什麼事情裡,就難保她不會衝動出手了。
他近距離打量她,那種神情語氣之中,警告的意味都相當明顯。
宋楚兮避無可避,就用力抿了脣角。
她不想偏他,事關素嵐,她做不了任何的保證,而其實她現在幾乎沒有猶豫的就準備跳進殷紹設下的這個局裡面,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素嵐。本來她是想趁着離京之前把素嵐的退路安排好的,可是接二連三的被各種突發事件打岔,居然就分身乏術,什麼也沒顧上。
要知道,這個丫頭,撒謊騙人的話都是信手拈來的,端木岐等了片刻,見她一直沒有鬆口,心中不禁就又起了重重疑慮,擰眉道:“那顏氏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就算她曾是廖家的奴婢,也值得你爲了她以身犯險,連自己的處境結局都不顧了嗎?”
宋楚兮拗不過他,就強行拉開他的手。
她仍是把目光移開,臉上表情卻是凝重道:“說實話,別說是他刻意佈局要留我,就算他不出手,這一時半刻之間我也不會離開的。”
宋楚兮說着,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回頭對上端木岐的視線,正色道:“就按照園丁的計劃,明天你跟即墨勳他們一道啓程離京吧,我這裡還需要一點時間,等我處理好了手頭上的事——我真要想走的時候,也未必就有人能攔得住我。”
皇帝不准她走,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可就算她自己偷偷的溜了——
她一沒作奸,二沒犯科的,皇帝和殷紹還能公然派兵把她捉拿回來不成?殷紹以爲他那皇帝老子的話能有多少分量?現在的宋楚兮,可是不會真的看在眼裡的。
那少女的目光之中透着絲絲冷意,那意志,已然是堅定的不容人反駁了。
端木岐仍是抿了脣角,不置可否,宋楚兮就爬到他面前,也是近距離看着他的眼睛道:“眼前咱們面臨的是怎樣的局面,你心裡也是一清二楚,皇帝要針對是並未是我們宋氏一門,宋承澤手裡握着兵權,妨礙他對我下手,可是你不一樣。只有你好,只有你能穩穩地控制住南塘的局面,他們纔不敢隨意動我。所以哪怕只是緩兵之計,你也不要再猶豫了,馬上走,儘早的回到南塘去。”
她抓着他的手指,用力的握在掌中。
兩個人,四目相對。
她的眼睛裡,目光灼灼,帶着一種強烈的決心和意念,光彩懾人。
端木岐看在眼睛裡,脣角唯一殘存的一點笑意也緩慢的消散,無影無蹤。
他稍稍傾身向前,帶着松木香氣的味道籠罩下來,宋楚兮的身子略一僵直,腦中突然混亂矛盾了一瞬,想着要不要避開的時候,他的脣已經輕若鴻羽,輕輕的壓在了她的脣上。
這不能算是一個吻,卻帶着獨屬於他的氣息與溫柔,一點一點的暈染在皮膚上。
宋楚兮的思維,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卡殼,突然就僵住不動了,脊背僵直,呼吸也侷促的斂去。
兩個人,靜默的相對,耳畔能夠聽到的就只是車軲轆碾過地面的聲響,和滴滴答答的馬蹄聲。
然後,端木岐擡手一隻手,環到她背後,輕輕的將她壓入懷中抱了抱。
宋楚兮很順從的沒有掙扎也沒有抵抗,她的下巴,被壓在他的肩窩裡,稍稍仰頭向上,就能看到他飛揚入鬢的一點眉峰。
他真的是很好看的一個男子,這張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無論是五官,還是隨意的那一條輪廓都完美的叫人無從挑剔,從任何的角度看過去,都自成一幅畫,賞心悅目。
只是這一刻,宋楚兮看不到他的表情,心裡便有點小小的不安穩。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時時給她這樣的感覺。哪怕他們目標一致,合作無間,可她就是知道,他隱藏了一些她看不懂也摸不到的東西,那些被他藏起來的東西,彷彿是一種禁忌,哪怕曾經那一次他有想要袒露,她都不敢去碰。
一直以來,她都討厭那種完全不在掌握之中的感覺,她討厭自己掌握不了的事,也討厭自己掌握不了的人,可唯獨是對端木岐——
她願意這樣,永遠都只想要安於現狀,就只當她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切就是所有了。
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連自己都時常會覺得不可理喻。
而這一次,當他這樣緊密擁抱她的時候,這種感覺,突然就越發強烈了起來,就惟願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這裡,哪怕永遠的靜止不前,都是好的。
端木岐就那樣的擁着她,一路沉默,再就一句話也沒有說,直至最後,馬車在皇宮門前停了下來,他都還保持着那個姿勢,沒有放開她的打算。
“四小姐,我們到了。”舜瑜等了片刻,沒聽到這馬車裡的動靜了,就提醒道。
宋楚兮收攝心神,想要強行推開他的時候,端木岐卻先開了口。
“那我就先走了,你別胡鬧,早些回去,我——回南塘等你。”他說,語氣很輕緩很平穩,那種平淡卻又認真的語氣,讓宋楚兮的心裡甚至起疑,總覺這話都不是出自他口。
然後,他便撤了手,往後推開。
宋楚兮擡頭去看他的臉,就看到他脣角妖冶至極的笑,他閒散的往身後軟榻上一靠,這才又擡起一隻手,用指尖輕蹭了她的臉頰,調侃道:“別看了,等到以後回了南塘再慢慢看,總不至於等你回去的時候我就已經七老八十不能看了吧。”
他的語氣隨意,處處都透着漫不經心,一切都和往常無異。
宋楚兮此刻卻沒了調侃的心情,只彎了彎脣角道:“明天太子府的宴會,我也會找個機會過去,回去的路上,你自己當心。”
“嗯!”端木岐眨眨眼,身子沒動,“我把舜瑜和舜瑛給你留來,還有另外的一隊人,怎麼調派,回頭你問他們吧。”
如果他公開留人下來給宋楚兮,就只會是讓殷紹戒備。其實他也一早就知道,這一次沒有他和宋楚兮選擇的機會,他必須先走一步,所以就把所有的安排都提前做好了。
“知道了。”宋楚兮點點頭,又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別的話要說了,這才轉身下了車。
端木岐一直坐在車廂裡沒動,聽着外面宮門開啓又閉合的聲音,一直一語不發。
“少主,我們回嗎?”長城湊到馬車旁邊,敲了敲窗子。
“嗯!”端木岐點點頭,隨後閉上了眼。
宋楚兮也是擔心宋太后的身體,匆匆趕去了重華宮,彼時帝后和元貴妃等人都在,幾個太醫會診之後,都說是太后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可宋太后就是精神不濟,看上去病懨懨的。皇帝在那裡一直待到午後方纔離開,宋楚兮什麼也沒問,就只守在宋太后的牀邊陪她。
許是因爲她太過配合了,劉皇后走時,便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宋楚兮瞧在眼裡,不過隱晦的一聲冷笑。
宋太后人在病中,精神很不好,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強有了些精神,宋楚兮說要出宮去給端木岐送行,她也沒攔着。
太子府的踐行宴設在中午,本以爲過午也就能散了,可是即墨勳幾個卻喝的興起,居然一直喝到了入暮十分,這才醉醺醺的出來。
顏玥的病還沒好利索,這天便沒有出席,衆人紛紛起身離席的時候,蔣成海突然從後堂進來,與殷紹耳語了兩句。
宋楚兮是能大致辨認脣語的,映着燭火,模棱兩可的分辨出他說的幾個字,心口霎時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