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在天籟閣用過晚膳纔回承德殿,送走了楊鐸,林秀蓮鬆了口氣,沐浴過後便回了臥房,沒有外人在身邊,她的哀傷不用壓在心底,可以盡情的釋放出來。
林秀蓮抱膝坐在帳子裡,屋中一片漆黑。
翠兒走了進來,燃亮了案上的燭臺,回頭望了林秀蓮一眼,只覺得泫然欲泣,“小姐。”
林秀蓮道:“不用管我,你去睡吧。”
翠兒不肯就走,關切的問道:“小姐,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這樣難過?”
林秀蓮淡淡開口說道:“也沒什麼事兒,蕭略哥哥躺在冰雪下,窒息,絕望,冰冷,他的感受我現在都能體會到。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人世這個牢籠簡直比雪崩還要恐怖,任憑你怎麼掙扎,都逃不出去。”
翠兒不太懂林秀蓮話裡的意思,可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卻懂,“人生在世還是有很多歡愉的,小姐那樣說,未免太悲觀了,莫要想杜將軍了,逝者已矣,小姐又何必這樣自苦呢。”
林秀蓮冷笑着搖頭,有些自說自話的道:“你不懂的,沒有體會過衆叛親離,沒有飽嘗過人心叵測,你是不會懂的。看着自己信奉的整個世界在眼前坍塌,這纔是世上最恐怖的事兒吧?”她忽然嘆了口氣,拉過被子躺了下去,輕聲道:“睡吧。”
翠兒確實不懂,她所經歷的最大的災難也不過是看着晩隱居那些人被大火吞噬。她看林秀蓮躺下,翻了個身,面朝裡睡去,遂上前替她放下帳子,熄滅了燈燭。
翠兒躺在屏風外自己的小牀上,屏風內側的林秀蓮沒有一絲聲息,儼然已經睡熟了。
(轉)
次日林秀蓮一直睡到將近中午才起身,其間也沒有人敢去喚醒她。
林秀蓮起牀後,隨便用了點飯菜,就坐在妝臺前,讓翠兒給她梳妝,鏡子裡的林秀蓮喜笑顏開,更是與翠兒討論梳什麼髮髻好看,什麼首飾配什麼耳環別緻,與昨晚那個哀傷的人可謂大相徑庭,翠兒禁不住也有些疑惑了,疑惑昨晚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夢?夢裡看見林秀蓮的哀傷,其實那全部都是假的。
林秀蓮從前不喜歡大紅大紫那些顏色,近來卻唯獨鍾愛大紅色,翠兒也不得不承認,林秀蓮穿綠色雖然雅緻,可是紅色更顯嫵媚嬌豔,她膚色白,人又清麗,很配紅色,翠兒還沒有見過除了林秀蓮外第二個人穿紅色能穿的這樣好看。
林秀蓮梳妝過後,楊鐸就派人來接她去皇史晟了。
皇史晟距離西苑有着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林秀蓮坐在宮車裡,無心外面的景緻,默默籌劃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楚當年沈家那件冤案。她甚至於也開始懷疑是父親害了沈家,可內心深處還是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也算是對杜紫英的一個交代。
皇史晟是宮中藏書之處,防火是第一要務,故而整棟大殿都是用石頭砌成,不用任何木材,而室內裝書的櫃子則都是黃銅材質。
楊鐸站在皇史晟前的石階上相候,趙六兒弓着身子站在楊鐸側後方。
林秀蓮從馬車裡下來,楊鐸迎下了石階,攙扶着她一級級拾階而上。
兩人進入皇史晟後,原本在殿內侍立的內官們都退了出去,楊鐸指了指案上預備的茶水點心,“要不要吃一點?”
林秀蓮看碟子裡有海棠酥餅,捏起一塊慢吞吞吃着,“你特意讓人出去買的?”
楊鐸略點了下頭,走到一旁煎茶,茶水煎好,先倒了一盞給林秀蓮。
林秀蓮左顧右盼,“你等下在那裡批奏摺?”
楊鐸指了指對面的大書案,“沒看摺子都碼在那裡嗎?”
林秀蓮捧着茶盞,一邊吃點心一邊喝茶,顯得極悠然。
楊鐸自己倒了盞茶,到對面的書案前坐下,埋首於奏摺間。
林秀蓮吃完手中的點心,放下茶盞,與楊鐸招呼了一聲,便向樓上走去。林秀蓮先從一個書櫃裡順手抄了卷宋時的雜談握在掌中,便向後面的書櫃逐一找去,皇史晟的藏書雖然極多,可是爲了查閱方便,每個書櫃上都標註的有類別年月,查閱起來也很方便。
林秀蓮找到收藏卷宗的書櫃前,按照時間快速尋到先帝朝洪德十七年那一格,因爲那是先帝朝的最後一年,所以收錄的卷宗並不多,只有兩本。林秀蓮抽出一本,說的是江西流寇之事,就丟下了,又翻起另外一本,上面記述的是河南大旱,州府官員貪墨朝廷賑災錢糧的。林秀蓮大失所望,沈家案子的卷宗並沒有收錄在此。她尋思着是不是歸置時放錯了地方,遂又去洪德十六年那一格尋找,一卷卷翻過去,皆不是。林秀蓮有些慌了。
楊鐸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面上籠着一層寒霜,死死的盯着她看了許久後,從袖底抽出一本案卷,聲音冷漠的說道:“你找的可是這個?”
林秀蓮嚇了一跳,倉皇回過身來,看見楊鐸手中捏着一本卷宗,他骨節發白,臉色更是又白又冷。卷宗上赫然印着林道明與海寇作戰失利幾個字,下面的字被楊鐸的手擋住了,看不分明,但是已經可以肯定說的就是沈家的事情。
林秀蓮怔腫了一瞬後,囁嚅道:“你,你怎麼知道我是爲了找這個?”
她從來無法看透面前之人的心思,可是他卻總能精準的把握她的內心。林秀蓮覺得既可怕又可笑,還有一種羞辱的感覺。
楊鐸淡淡道:“你念叨皇史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陽臺山回來後你就提起過,前段日子我剛登基,你又提起這件事兒,前後聯繫起來,我想大約是杜紫英告訴你他父親是冤枉的,是被林道明陷害了,所以你着急查清楚真相,想要替林道明洗刷冤屈,怕我以此治他的罪。”他的聲音忽然添了幾分悍厲,面目也有些猙獰,“可是難道你就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罪叫欲加之罪嗎?我想殺他林道明,根本用不着這個,再說他本不乾淨,也用不着欲加之罪對付他,那樣還壞了我的名聲。你信不信,就是現在,只要我聖旨一出,立馬就會有他的上百條罪狀呈上來。”
林秀蓮被楊鐸的樣子嚇住了,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連思考的都忘了。
楊鐸卻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緊緊的盯着她的眼睛說道:“昨天你又嚷着要來皇史晟,他一死你就按捺不住了,你是想查清楚真相告慰他的在天之靈嗎?”
林秀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色慘白如紙。
楊鐸又道:“你不是想知道當年沈家滅門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嗎?告訴你,那是先帝爲了清洗江南官場,是因爲沈如山跟你爹走的太近了,整個江南官場你是你爹的人。你爹戰敗,先帝要治他的罪,你伯父得到消息,爲了保全你爹,設計推了沈如山出來做替罪羊,沈如山是你爹的左膀右臂,先帝自知除不掉你爹,除掉他一條手臂也是好的,便準了。”
林秀蓮心頭如被澆了一瓢冷水,“我不信,不是這樣的,你騙人,是啦,蕭略哥哥說,你告訴他,是我爹爹陷害了沈伯父,你方纔明明說是伯父,你爲什麼要騙他?”
楊鐸聽林秀蓮稱呼杜紫英蕭略哥哥,心中一陣抽搐,氣血翻滾,一把將手中的卷宗塞入林秀蓮手裡頭,“不信,不信你自己看好了,白紙黑字,還有你伯父的親筆簽名。至於我爲何要說是你爹爹,你以爲你爹爹就是正人君子嗎?你伯父替他周旋,他會不知?他若真把沈如山當成朋友,會坐視不管看着沈家滅門?陷害沈家壓根就是他默認的。”
林秀蓮哆哆嗦嗦的翻看着卷宗。
楊鐸的怒氣更盛,“爲了他沈蕭略,爲了進入皇史晟你可真是不擇手段啊,看看你穿的這身衣裳,是爲了勾引我吧!爲了勾引我你大可不穿啊,直接脫光了不是更好?林秀蓮,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昏君嗎?我若真是昏君,你還不夠資格惑主!”
林秀蓮覺得從前有過的羞辱,再也忍不住,失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掙着要逃掉,楊鐸緊緊的抓着她的肩膀,盛怒之下用足了力氣,林秀蓮根本就掙不脫。
楊鐸一把將林秀蓮拽入懷裡,低頭睨着她的眼眸,“他死了你要死要活的,那我呢?你跟了我這麼久,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林秀蓮第一次從楊鐸身上看出了俾睨天下的氣勢,生殺予奪只在他一念之間。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劍眉稍挑,幾分悍厲,面色陰沉,猶如罩了一層嚴霜。
林秀蓮沒有被楊鐸的氣勢嚇到,漸漸止住了哭,奓着膽子,賭氣似的喊道:“沒有,從來沒有。”
楊鐸還不死心,聲音卻明顯有些發虛,“真的,真的沒有?”
林秀蓮冷笑着點頭,“對啊,一點都沒有。”
楊鐸喉頭滾動幾下,囁嚅道:“那你,你以前那樣對我,算什麼呢?”
林秀蓮嗤笑一聲,道:“算什麼?你難道真的不懂?我就是爲了討好你啊,爲了在王府裡的日子好過些啊。”她尖着嗓子笑了一聲,卻比哭還難聽,“可是現在這些都不用了,我不用再討好你,再小心翼翼的圍着你轉,蕭略哥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林秀蓮說罷,猛地從楊鐸手中抽出了胳膊,甩得楊鐸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
林秀蓮再也不看楊鐸一眼,匆匆奔出了皇史晟,宮車候在外面,林秀蓮鑽進車中,啞着嗓子悶聲吩咐駕車的內官速速回西苑。
楊鐸追出皇史晟,卻看見那乘宮車已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