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早起張茂林趁楊鐸洗漱的時候,私下裡告訴了林秀蓮一些當年的舊事。
那還是先帝朝洪德十七年的時候,先帝是臘月初二駕崩的,消息傳到太原的晉王府,卻是臘月初五早晨了,那一天恰好是楊鐸十七歲生日,他正穿戴一新坐在客廳裡,府裡上上下下都在爲他賀壽,那個消息來的太突然,所有人都如被五雷轟頂,楊鐸一開始不相信,後來是看了新帝發給他的聖旨,讓他奉旨回京奔喪,他才勉強相信了。
所以從那一年之後,楊鐸就再也不願意過生日了。
其實先帝駕崩對於楊鐸的打擊之大,當年跟着他的那些人,也只有張茂林知道一些。
洪德十六年的時候,楊鐸匿名參加殿試,奪取狀元及第,先帝就私下裡答應百年之後要讓他繼位。可是洪德十七年,先是極其倉促的給他娶了林閣老家的小姐林錦雲,緊接着就命他到太原之藩了。這些變故他一時還未適應過來,先帝就又突然駕崩了,楊鐸自然是無法相信的,直至回到京中,看見先帝的遺體,他才徹底相信。
如果說先帝當年沒有給他那個承諾,他也沒有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妄想,那麼太原王府的日子他就算不能甘之如飴,也能夠坦然受之吧。可是先帝已然給了他承諾,最終又沒有兌現,還給他安排了一樁他十分不滿意的婚事,他既無法理解先帝的所作所爲,又心懷不甘,甚至對先帝也多有怨念。
直到他看見先帝臨終前留給他的遺書,他才從那字裡行間讀出了先帝的苦心孤詣。他縱使悔恨不已,後悔在先帝下令讓他之藩後他對先帝的牴觸,怨氣,甚至憤恨。可是無論他如何後悔,先帝都已經駕崩了。
先帝的喪事過後,楊鐸從京中回到太原,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才又鼓起勇氣,着手辦理先帝在遺囑中交代他的事兒——扳倒外戚,中興國朝。
張茂林早起給林秀蓮說的時候,自然沒有提及先帝遺囑的內容,只是說了先帝之死對於晉王的打擊之大,主要是想讓林秀蓮多開解晉王。
林秀蓮見楊鐸笑了,就趁勢又說道:“再過三天就是王爺的二十一歲生辰了,你可好了要怎麼操辦?”
楊鐸道:“又不是整歲數,不用特意操辦了。”
林秀蓮看楊鐸沒有不悅,更沒有像張茂林所說的對生辰的忌諱,就仍舊微笑着說道:“雖然不是整歲數,可是一年也只有這一次,你要是不想操辦,就交給我來辦吧,保證讓你滿意,好不好?”
楊鐸不忍心掃她的興,就說道:“好啊,你要是需要用人用東西,就去找張茂林商量好了。”
林秀蓮便報之一笑。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就到了地方。
因爲一早就派人來承恩觀交代過晉王今日帶女眷上山弔唁先帝,要在此歇腳,所以承恩觀中的道士們都早早的迴避了。唯有一個老道士馬真人領了兩個小道童站在門口相迎。
馬車停了下來,楊鐸護着林秀蓮下了車,站在門口與馬真人見了禮,又寒暄了兩句。馬真人就在前領路,引着晉王與林秀蓮到一處他事先預備下的小院子裡去。
這個院子雖然小,卻是極雅靜,楊鐸略坐下喝了半杯茶,留了幾個太監宮人在這裡服侍林秀蓮,就帶着餘下的隨從上山去了。
林秀蓮在暖閣中略坐了一會,又喝了杯茶,就信步在屋裡走動着,這間暖閣裡雖然也懸掛了些字畫,卻都是太上真君,高士牧童之類的,不大有趣。林秀蓮略駐足看了幾眼,就走開了,一側牆壁上竟也擺着一整架書,林秀蓮走過去看時,都是道家真經,林秀蓮自然也不感興趣,隨手翻了兩本,就放下了。
一時走到後窗下,因聞見一種淺淡深邃的花香,林秀蓮心中一喜,就推開窗戶望去,只見窗後開了好一院子的臘梅。果然是‘枝橫碧玉天然瘦,戀破黃金分外香。’林秀蓮站在窗口看了一回,便想走近了去賞玩,就出了暖閣,往後院裡走去。
門口守着的內官與宮人要跟着,林秀蓮不欲人跟着,說道:“我去後院裡看花兒,又不走遠,你們在這裡等着就好了。”宮人太監們只得作罷。
後院裡遍植臘梅,林秀蓮分花拂枝信步走着,徜徉在一片輕黃的花海中。眼中是金黃似蠟,堆錦織繡的朵朵黃花,鼻中是清淺深邃的花木芬芳,林秀蓮禁不住露出兩個笑靨。
林秀蓮又上前走了幾步,撥開一根花枝,忽然看見前面空地上,背對着自己站着一個身着素白淞江棉布道袍的文士。
天空湛藍清透,恰有云雁從頭頂飛過,日光和煦如春,在地上投下躍動如魚鱗的銀色光斑,花木扶疏掩映,但見那人長身玉立,自成一道風景。姿清奇,骨清絕。
那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就轉過身來,目光在林秀蓮面上稍稍停留,就忙移開了,彎腰衝林秀蓮一揖,道:“不知有內眷在此,在下唐突了。”說着就要走開。
背影已是清奇,轉過身來更是令人眼前一亮。這人立在雅緻的黃梅花中,自與周圍花海形成一幅獨特的畫面。非但沒有被花比下去,反而這些花都被他襯得有些失色了。
林秀蓮在心裡默默的想,晉王生的已是極好了,可是這人的長相卻又是另一種的好,五官如描如畫,通身更有一種儒雅的文士氣度,雖然文靜卻又不文弱,由內到外散發着堅毅與果敢,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絕世寶劍。
林秀蓮腦海中忽然就想到了一個人,脫口而出道:“你是叫杜紫英嗎?”
那人顯然有些吃驚,停下腳步,不過錯愕的表情一閃就過去了,他微微一笑,“在下正是。姑娘是王爺身邊的宮人吧?”
他竟然把自己認作了宮人,林秀蓮微微一愣,就想明白了緣故。這一日因爲是要上山弔唁先帝,林秀蓮穿戴的就比往日更素淡一些,上面是一件素白交領襖子,下面是一條鵝黃挑金線裙子,頭上也只戴着一根極平常的碧玉簪子,耳中是一對極小的藥玉耳環。杜紫英看見她這身穿戴,自然就把她當成是晉王的宮人了。亦報之一笑,道:“是的,王爺要過一會才下山呢。”
國朝雖然男女之防甚嚴,女子,尤其是已婚配的婦女是不能私自與外間男子相見的。林秀蓮一則常聽楊鐸與張茂林提起這個杜紫英,心存了好奇。二則還存着一段感念此人救護楊鐸的心腸,再有就是她畢竟年紀還小,又剛成婚沒多久,從小父母對她也還算寬待,在男女間這些事兒上也不甚留意,所以一時就忘了男女有別,竟與他攀談起來。
杜紫英面帶微笑,說道:“是在下來早了,姑娘怎麼會在此呢?”
林秀蓮道:“王爺要自己上山弔唁,我們這些跟着的人就在此相候了。”她頓了頓,問出了心裡的疑惑,道:“這個院子是供內眷歇息的,杜將軍怎麼會走到這裡呢?”
杜紫英忙又一揖,“在下本在隔壁院子裡歇腳,因在院中看見這邊有臘梅花,就想過來看一看,並不知道這裡有王爺的內眷,實在是唐突,姑娘多包涵。”
林秀蓮看他一臉惶恐,忍不住笑了,想不到北海軍中威風凜凜的將軍竟然也會有畏懼,就說道:“我不會告訴王爺的,杜將軍不用多禮。”
杜紫英就感激的衝林秀蓮輕點了下頭,又說道:“聽姑娘口音,是南省人?”
林秀蓮心裡快跳了幾拍,點頭道:“是。”又忙補充了一句,“我是王妃從南邊帶過來的。”
杜紫英微微一怔,眼中的神色一時極複雜,靜默良久,很奇怪的問了一句,“王妃她,她好嗎?”嗓音有些黯啞。
林秀蓮詫異道:“王妃她很好,杜將軍認識王妃嗎?”
杜紫英神色更加怪異,又匆匆掩飾過了,微笑道:“在下也是杭州人,從前聽說過王妃,並不認識。”
林秀蓮在心裡鬆了口氣,她自己也不認識面前之人,他若是認識自己,豈不是太奇怪了?林秀蓮亦微微一笑,道:“原來杜將軍也是杭州人,我們倒是同鄉了。”
杜紫英道:“姑娘不要再稱呼在下杜將軍了,實在是不敢當,叫我小杜便好。姑娘來此也是賞花嗎?”
林秀蓮含笑道:“王妃看見後院中臘梅開的好,讓我折一枝回去賞玩,故才走到此處。”
杜紫英就含笑問道:“姑娘可找到合適的了?”
林秀蓮本來就是說謊,就搖了搖頭,道:“還沒有呢。”
杜紫英就說道:“我方纔看見這一枝開的好,正合插瓶賞玩。”
林秀蓮就走近兩步看了一眼,笑贊,“這一枝果然很好。”
杜紫英就伸手摺了下來,恭敬的遞給林秀蓮。
林秀蓮伸手接過,含笑道:“有勞了。”
杜紫英道:“難得在此遇見同鄉,舉手之勞,姑娘不用客氣。”
林秀蓮捧着那一枝臘梅,含笑道:“我出來也有一會兒了,怕王妃等得着急,要回去了。”
杜紫英忙道:“姑娘請便。”他行事說話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儒雅與爽利。
林秀蓮略向他點頭致意,就捧着那一枝臘梅緩步離開了。
杜紫英仍舊站在那裡,看着她的身影漸漸被花木遮掩,臉上的神色慢慢變得極複雜,竟然有一種愛恨交織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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