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朝會說的最多的一個字就是錢,用錢的地方太多,能拿出的錢實在太少。
周紹陽任內閣首輔以來也是殫精竭慮,****爲這個錢字煩憂。散了早朝後,楊鐸便直接去了內閣,與幾位內閣輔臣又交談了一個多時辰。回到承德殿時,早了過了正午,趙六兒見楊鐸沒有好臉色,益發忙着獻寶,“皇上,王妃打發人送了一瓶桂花,說蓬萊山的桂花都開了。”
楊鐸怔了怔,眼中驟然亮了起來,“在那裡?”
趙六兒忙把露露親自送來的桂花捧到楊鐸面前,花兒雖小,卻是暗香浮動,沁人心脾,楊鐸道:“王妃,王妃還有別的話嗎?”
趙六兒搖頭,“沒有了。”
楊鐸愣怔片刻,大步向書案前走去,那裡還有堆積如山的奏摺等着他批覆。
趙六兒忙把花瓶放在一邊,趕上去說道:“皇上不去蓬萊山看看王妃嗎?都這麼久沒去了,王妃一定是想念皇上了。”
楊鐸心中不是不想念的,他這些日子對張才人是專房之寵,又晉了她爲張嬪,這些事情林秀蓮一定聽說了吧?卻不知她心中是何感想。楊鐸又猶豫起來。
趙六兒趁機又勸說道:“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摺源源不斷的送進來,皇上就是再顧忌國事,也得顧忌您自個的身子啊,以奴婢說,今天不冷不熱,蓬萊山的桂花又正好開了,皇上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楊鐸遂下了最後決心,掃了眼案頭的奏摺,“去備馬吧,那些奏摺晚上回來再看吧。”
趙六兒答應着,歡快的去了。
楊鐸趕到天籟閣時,林秀蓮正在歇午覺,她原也沒想到楊鐸這個時候會過來,其實也並沒有睡着,不過是歪在帳子裡翻看一本畫冊子。
突然從白花花的太陽底下走到室內,楊鐸雙目有一時才適應了屋裡的光線,他移步走到帳子外,盯着牀上那個單弱的人兒出了好一會兒神,才走了過去。
日光如瀑,從窗櫺間照進室內,在木地板上面印上閃動如鱗的花紋,檐角的鐵馬叮咚作響,風從窗縫裡鑽進來,雜着花木芬芳,吹着牀前的帳幔隨風浮動,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楊鐸幾疑自己是在做夢,良久後他才脫了外袍鞋襪在林秀蓮身側躺下去,默默把林秀蓮攬在懷裡,輕聲道:“你想我了嗎?”
林秀蓮身子僵着,慢慢鬆開了手中的畫冊子,翻了個身鑽入楊鐸懷裡,把臉緊緊的貼在他胸口。
楊鐸輕輕的拍着她的背心,聞着她發間的花香,心神搖曳,聲音益發輕柔,“秀蓮,我是不是在做夢?”
林秀蓮的聲音也輕柔如雲朵,“不是,是我們兩個都在做夢。”
楊鐸笑了,“對,我們兩個都在做夢。”他的手在林秀蓮身上慢慢撫摸着,忽哀傷道:“你又瘦了。”
林秀蓮注視着他的面龐,脣上有青黑的胡茬,臉也削瘦了好多,忍不住用手指去勾勒他的輪廓,撫摸他的眉眼,“你也瘦了。”
楊鐸忽然嘆息一聲,“我最近好累。”
“我都知道。”
楊鐸屈指在林秀蓮額頭敲了一下,“你怎麼會知道?”
林秀蓮笑着道:“想不知道也難,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會說,除非把耳朵堵上。”
楊鐸笑了笑,心裡有些慌,“張嬪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吧?”
林秀蓮仍舊微笑着,“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說別人,好嗎?”
楊鐸放心的笑了,“好。”
林秀蓮閉着眼,偎依在楊鐸胸口,忽又輕聲說道:“我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兒,你說吧。”
林秀蓮道:“我知道最近你在爲錢的事情憂心,我可以給你弄來三百萬兩銀子,你願意要嗎?”
楊鐸微微有些吃驚,睜開眼盯着林秀蓮笑道:“你那裡來了那麼多錢?就算是還有別的私房錢,也不過一百萬兩吧。”
林秀蓮笑了笑,道:“我可沒有別的私房錢了,只有去年嫂子給的那六十萬兩,我是打算再問嫂子要。”
楊鐸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有些疑惑,道:“要?你打算怎麼要?”
林秀蓮道:“我先讓嫂子把今年的六十萬兩田地收益給我,然後再把祖母給我的那些田產全部賣給她,管她再要二百萬兩。”
楊鐸想也不想的道:“不行。”
林秀蓮詫異道:“爲何不行?”
楊鐸道:“不行就是不行。”
林秀蓮有些着急,“你是怕嫂子拿不出那麼多錢?還是怕嫂子不願意拿那麼多?確實,我也是今日算了才知道,那些田產的收益沒有那麼多,一次性全部賣掉也賣不出那麼多錢,可是嫂子就算沒有錢,嫂子的哥哥,伯父,大哥哥,甚至父親,他們都不是缺錢的人,相信他們一定能輕鬆湊出這個數。”
楊鐸深深的凝視着林秀蓮,“你都計劃好了,看來你是真的打算幫我?”
林秀蓮認真的點頭,微笑着道:“對,我就是想幫你啊。”
楊鐸臉上的神色很複雜,眼睛卻很清透,他笑看着林秀蓮,搖頭道:“你是真心幫我,我就更不能要這個錢了。”
林秀蓮益發不解,“爲什麼?”
此刻楊鐸與林秀蓮的芥蒂全消,或者說是他們忽略了那些芥蒂。楊鐸心裡清楚林秀蓮的身世另有隱情,正因爲知道,他更不能要林家出這個錢,怕的是林秀蓮以後愧悔。笑着揉了揉林秀蓮的頭,“我是個男人,更是天下萬民的皇帝,這些軍國大事我一個人處理就是了,你不用跟着瞎操心。”
林秀蓮十分不樂意,“你瞧不起我啊?我那裡是瞎操心了,朝廷現在缺錢,我拿錢出來又不是爲了你一個人,也是爲了全天下所有的百姓啊。”
楊鐸有些犯難,“我沒有瞧不起你,真的不用你操心,我會有辦法的。”
林秀蓮板着臉道:“你不能這麼自私,自私的替天下百姓做主,爲了他們你應該收下這筆錢。”
楊鐸猶豫片刻,終於不忍掃了林秀蓮的興頭,權衡之下,想出了另外一個法子,道:“這樣吧,我給你打一個欠條,等日後國庫富足了,再把那些錢還給你。”
林秀蓮看楊鐸十分堅持,拖長了聲調道:“那好吧。”
兩人遂相視一笑。
楊鐸靜靜的望着林秀蓮看了一會,又說道:“你今日送給我的桂花很香。”
林秀蓮笑着道:“其實那花是露露折的,連插瓶都是她插的。”
楊鐸也不在意,笑着道:“不管是誰折下來的,反正是你打發人送去給我的,我只領你的情。”含笑注視着林秀蓮,良久後又期期艾艾的說道:“張嬪的事兒,上次是我不對,你說的不錯,我的做法確實有些自相矛盾,一面忌憚外戚,一面又弄這些姻親關係,可是往往這些姻親關係纔是最好的結盟方式,現在東南不定,我要用她哥哥,日後還是要寵着他妹妹的。”
林秀蓮搖頭:“你不用給我解釋了,我都理解。”
楊鐸道:“我想了想太皇太后與武太后,之所以做大做強,無非是因爲太皇太后養了先帝,武太后養了皇兄,其實要遏制外戚做大做強也很容易。”
林秀蓮心中一凜,脫口道:“你是說子嗣?”
楊鐸點頭道:“對,正是子嗣。我想了,這方面就算母妃沒有什麼策略,皇祖母也一定會有,我回頭去找她請教一下,只要不讓張嬪懷上身孕,事情就好辦多了。”
林秀蓮怔了怔,有些悶悶的道:“說了不說別人的,怎麼聊着聊着又說起他們來了?”
楊鐸也是無奈,莞爾一笑。
林秀蓮枕着楊鐸的胳膊,“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楊鐸想了想,道:“書上那些故事但凡我看過的你多半也看過了,不如給你講一個我自己的故事吧。”
林秀蓮慵懶的在他臂彎裡點點頭。
良久後,楊鐸才漫聲說道:“從前有個皇子,他一直很努力,努力想做皇帝,這個願望最初的動機很簡單,因爲他兩三歲的時候就知道,若是做不了皇帝就要之藩,就要離開皇宮,離開母妃,因爲那個時候太小,母妃就是他世界的全部,他害怕離開母妃,所以努力的想要做皇帝,想要永遠待在母妃身邊。後來他慢慢長大了,經歷了一些事,他想做皇帝的願望更加強烈,可是原因已不僅僅是想留在母妃身邊,還有他一個男人的抱負,還有他對所經歷的厄運的恐懼,他生在帝王家,做不到最高那個位置,連性命都是堪憂的,歷代帝王與藩王之間的搏殺都很激烈,他想活着。可是,當他真正做了皇上後,才發現那個位子並不好做,每天都那麼的累,有那麼多的事兒要去處理,那麼多的人心需要去揣摩,那麼多的人需要去制衡。做事兒也倒罷了,最麻煩的是人,是人心,因爲人心太複雜,人與人之間的糾葛太複雜,所以,真的好累啊。”
林秀蓮禁不住潸然淚下,強抑着哭聲道:“我都明白。”
楊鐸眼中也有淚光閃耀,“本來想把那個位子給你,可是高處不勝寒,現在才發現那個位子其實是衆矢之的。”
林秀蓮吸了吸鼻子,“我一直都沒想要當皇后,且不說掌管六宮事務繁忙,還要跟一幫子人虛與委蛇,我從來都不是八面玲瓏的人,做不來那些面兒上功夫。最主要是,那樣的話都沒有自己的時間了,我現在過的多悠然自得啊。”林秀蓮說的這些也只是原因中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之前跟杜紫英說過的,不想她的父兄再成爲令人忌憚的外戚。
楊鐸欣慰一笑,側臉緊緊貼着林秀蓮的側臉,“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