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麥香低聲啜泣起來,並含淚道,“兄長有所不知,做蒲類國女人,難哪!前世罪孽深重,便該此生來還,都不如一條狗,任人作踐。還要強顏歡笑,生不如死。吾……早受夠了,不爲小妹與三個孩兒,拚得一死,亦要殺了這畜牲……”
班超不知如何安慰麥香,權黍一卻脫口而出,“此賊該死,阿妹且稍忍耐,吾二人定讓彼碎屍萬段……”
麥香趕緊打斷了權黍一的話,她含淚的一雙秀目直視着班超,又咬牙說道,“太公是商賈,或不知過往……蒲類是小國,在匈奴人眼中是賤民,連牲畜都不如。漢都護撤走後,蒲類人苦日子便開始了。蒲類國曾是大國,有國民萬餘人。亡國後,國民盡遣阿惡之地,爲匈奴東蒲類國國民,受盡百般奴役。”
“幾十年來,蒲類國王城被奪,國民四散。留在伊吾和疏榆谷的蒲類舊民,不忍國失,再聚成國。在匈奴人眼裡,蒲類男人叫‘牛’,一生出不盡的苦役,只到累死。女人叫‘馬’,比奴隸低賤,隨時可以污辱、宰殺……吾女弟先爲屈趄屠霸佔,後被屈趄屠送與呼衍王子胥皋,胥皋是野獸,阿妹故而致殘。良人泣血隱忍,實爲保蒲類國脈也!”
難道歙渠是蒲類國王子?
班超和權黍一都震驚地看着她,“不敢逼反蒲類人?國脈?”
女人面對班超和權黍一,看懂了他們目光中的疑問,便目光堅定地點點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班超震驚之餘,頓時爲蒲類人頑強不息的生存意志深深感動,便深深地給麥香鞠了一躬,然後又一字一句地叮囑道,“吾有要事在身,要走了。記住吾言,汝與歙渠要熬下去,蒲類人再苦也要熬下去!相信吾,日會落山亦會每日升起。只要心不灰,便有盼頭!駝隊再至,吾會帶醫工來爲汝妹診治……”
麥香還着禮,她聽懂了。這個聰明的蒲類國女人堅定地點點頭,示意她記住了。又悄聲道,“兄長的話吾已記住,吾會熬下去。吾家女僕,乃鎮守使屈趄屠使女,名爲嫁歙渠爲妾,實是看管吾家與衆族人……”
班超二人其實早就看明白了,便點點頭。麥香見二人點頭,便擦淨臉上的淚,忽然笑起來。班超詫異,這女人笑起來是那麼美,真似陽光般燦爛,似鮮花般嬌豔。只聽她自嘲道,“呀,光顧着訴苦,酒菜都忘了。二位兄長定要吃飽喝足,這樣吾心裡才能心安!”
說着,便陪着二位“兄長”連飲了幾爵。
班超與權黍一聞言,便放開肚皮,不一會便酒足飯飽。氈房外,小姑、小奴也早就被牧民們餵飽了,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班超又道,“綠洲上蒲類牧民有多少人?”
麥香道,“蒲類國民在伊吾廬有兩千多,都住在犄角旮旯,每年幾垧薄地收成,七成交鎮守使府,牛羊需上交九成,春天時只能靠打獵或野菜充飢。今年冬,聞漢軍欲徵白山,匈奴人從山北來,紮營在城北。伊吾牧民,婦女十二三至四五十,均需輪流至軍營侍寢。年少貌美者,需日御數十人,幾個月來,已有十數人被糟蹋至死……”
班超聞言,遙望着窗外二三裡外的伊吾廬城,殺心頓起。沉吟一會,他回過神來,對婦人點點頭,又問道,“爲何不見汝男人?”
麥香瞬間面露焦慮之色道,“也實在沒法了,歙渠進山了。小妹年幼,讓匈奴人害慘了,歙渠想去打鹿,取鹿茸……”
“歙渠?進山?汝男人亦是匈奴人耶?”班超問道。
麥香搖了搖頭,理了一下發絲,道,“不是的兄長,吾是蒲類國人,男人名歙渠,非匈奴沮渠部也。吾祖上向在疏榆谷居住,那裡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每到夏秋,牛羊成羣,麥浪飄香。後匈奴人來了,國人四散,家園爲匈奴人所佔。到吾父王時,因懷念故土和過去時光,便爲吾取各麥香……”
權黍一道,“此時大雪封山,叢林野獸衆多,歙渠孤身進山不是很危險嗎?再說,到春夏之交時節,雛鹿之鹿茸纔會生長,六至八月才能取茸。冬季進山,即便獵到亦是老鹿,其角堅硬,全無用途……”
麥香又籟籟地滾落下淚珠,“小妹受盡摧殘,血崩淋漓不止,才通知吾去拉人。爲救小妹,歙渠顧不得命了……”
權黍一站起身正欲走到氈房外,忽見窗外圍欄西邊的榆樹林內,出幾隻白色的腦袋一認便不見了。這不是犬,全身潔白,僅有鼻尖一團烏黑,分明是幾隻雪狼,於是驚叫道,“小心,林中有狼……”
班超與權黍一都走出氈房外,只見牧民們都在忙碌着,似乎也沒有驚訝之色。而小姑與小奴二犬,牧民家的三隻獵犬,都靜靜地坐着,一絲示警的味道都沒有。
麥香也跟着走到氈房外,疲憊的臉上卻露出欣慰、喜悅的笑容,“兄長,這羣狼是來走親戚的,不會害人。很多年了,它們隔一段就會來看望吾一家。”
班超和權黍一聞言,都驚訝地看着她。
果然,那幾只可愛的小腦袋又在林邊露出,還悠然地晃悠了一會,見圍欄內有生人和幾條獵犬,便又不情願地隱進林內。兩個年輕的女牧民則歡快地衝進林子,不一會拖回兩隻肥碩的岩羊來。
班超大感駭然,原來這羣狼果真是來走親戚的,還帶着禮物!
忽然,架子房內傳出些微動靜,女人阻止不及,一個女牧民跑進木架子房內,不一會又伸出頭小聲叫道,“主母,啞巴口渴,要喝馬奶……”
麥香只好向班超和權黍一道一聲“兄長請稍待!”正說着,一個女牧民已經從大氈房內舀了一瓢熱馬奶端出來。麥香接過手中,便彎腰端進木架子房內。
班超至木架子房門前蹲下身子,一股久病榻前那種難聞的氣味兒撲鼻而來。只見裡面地方很緊窄,靠牆堆着無數雜物,中間生着一個火盆,地面榻上一個身高體長、頭上用布纏着傷口、正昏睡中的男子,身上蓋着厚厚的羊皮氈被,正張開乾裂的嘴脣,嘴巴發出“巴……巴……”的聲響。
一個年輕的女牧民也跟着躬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