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窗前,正有一人站在那兒,廣袖青衫,風華傾世。
錦皇眼前一陣陣發花,拼命想看清,卻怎麼都看不清,只覺得那人衣衫髮絲不住拂動,宛似下一刻便要乘風歸去一般,不由得喃喃的道:“你是誰?”
那人微微一笑,一步步走近,悠然道:“皇兄,別來無恙?”
這一聲問,竟同夢裡一模一樣。錦皇心裡格登一聲,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這張臉,下意識的道:“景樓主?”
他似笑非笑,他死死的盯着他,恍惚之間,那雙瑰麗之極的桃花眼,竟與夢中那雙面具上的眼睛合在了一起,錦皇大吃一驚,猛然坐起:“你……是你!”
臭氣熏天,景樾一皺眉,飛也似的倒飛數步,立在殿門邊,懶懶的道,“你還是這麼沒出息啊!”嘴裡說着,卻緩緩折過手臂,將袖拂到了肘邊。明明已經隔的極遠,可是錦皇卻一眼就看清了他右臂肘外,黑色虎符形狀的胎記。
錦皇雙眼圓睜,周身劇震。他怎麼能不記得,東方樾出生時,就是因爲這個胎記,被斷言有統率三軍之命,先帝道亂世將由良將治,因此稚齡即被立爲太子。
原來東方樾真的沒死!原來他不但沒死,且根本沒有被燒傷!他……他甚至成了賞金樓主!
錦皇一時頭痛欲裂,雙手抱着頭慘叫出來,痛的滿榻打滾,可是他方纔在夢中駭到失禁,這一滾之下,竟滾了一身的黃白之物,滿殿臭氣熏天。
長順帶着一衆太監急急衝進來,一見這副情形,衆人無不目瞪口呆,可是景樓主一來一去,根本無人看到,錦皇的影衛又被他作的差不多了。守在外頭的人,卻都聽到了錦皇夢中大叫“皇弟饒命!”
衆太監嚇的腿都軟了,長順顫微微的衝上榻,也不顧污穢,一把抱住錦皇:“陛下!陛下啊!”錦皇嘶聲大叫,拼命掙扎,幾個太監這纔回過神來,抱頭的抱頭,抱腳的抱腳,長順急道:“快宣太醫!快宣太醫!”
等太醫來了,衆人死死按着才把了脈,安神湯熬了兩碗都灌不下去,最後不得已,叫了一個御林軍進來,點了錦皇的睡穴,這才安靜下來。
這一鬧之下,有無數人身上帶着那些污垢跑進跑出,消息再也瞞不住,一時宮裡宮外,沸沸揚揚,許多人說是冤魂索命,卻有人道:“大天白日的,什麼冤魂索命,分明是做了虧心事,疑心生暗鬼!”
這些話本來只是在私下說說,到後來幾乎人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躺在寢殿裡的錦皇醒來時,早已經沐浴過換了衣服,之前的事情在藥物作用之下,也覺有些恍恍惚惚,更不記得那狼狽的一幕。他坐着想了許久,直想的周身發冷,叫過長順來道:“朕睡着時,可有旁人來過?”
長順搖頭:“陛下吩咐了不能打擾,奴才一直守在門前頭呢!哪有人來過?”
難道真的是夢?可是再想想那胎記……錦皇咬牙許久,還是低聲道:“朕夢到了東方樾,朕夢到賞金樓主就是東方樾,他還掀開衣袖,讓朕看到了那個胎記,絕對不會有錯的。”
長順一臉驚駭:“賞金樓主?不可能罷?”他急斂了聲:“早上戎王爺來探病,奴才說陛下睡了,戎王便回去了,說是同賞金樓主和洗冤使一起去城郊遊玩,那麼賞金樓主怎會有空到宮裡來?”
“哦?”錦皇登時神情和緩了許多:“難道真的是朕睡迷了?”
“皇上啊!”長順覷着他的神色:“奴才聽說,這血脈兒至親,一見面都是能認出來的。就算是十年八年不見啊,這一見面,一看那眼神兒,就都能認出來……”
不說眼神還好,一說之下,錦皇登時就想起了那雙眼睛,夢裡那雙眼睛,景樾那雙眼睛,那種熟悉的感覺,怎麼都是騙不了人的。錦皇越想越覺得恐怖,顫聲道:“就是他!朕不會弄錯的!就是他!”
長順寬慰了兩句,然後話鋒一轉:“皇上,奴才覺得,如果真是賞金樓主,沒準兒倒是好事。”他緩緩的道:“皇上想啊,他與洗冤使入宮見駕,態度始終都是恭恭敬敬的,論長幼,他本就是弟,論君臣麼……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再怎麼歷害也是我大錦子民,皇上可是真命天子!”
錦皇緩緩點頭,長順道:“而且賞金樓主手底下高來高去的武師最多,真要是……咳,奴才逾越,真要是有不臣之心,總有機會的,可是他顯然對皇上未失敬意,奴才猜着啊,他大約只是有些不甘心,不願揹着敗軍之將的名字,如今這事兒既然鬧將起來,若不給他一個結果,難保他會做些什麼出來。奴才覺得,不如先下手爲強。”
錦皇皺眉道:“如何先下手爲強?”
長順舌燦蓮花,“奴才覺得吧,民間知道什麼啊,不過是以訛傳訛,皇上不如下個詔書,把當年之事說說,然後重重的追封景王,到時候景王若是鬼,自然就心安了,就算真的沒死,詔書都下了,追封都有了,他再跳出來說他是景王,名不正言不順……”
錦皇被他說動了,細細想想,北地之役雖然死了些人,不過是些奴才,景樾之所以到這兒來,還幫着戎王,想來就是要逼着他給一個封誥。他如果真想動手,早就動手了,何必弄的這麼麻煩?所以如今,他只消把姿態放的低些,一定能扭轉乾坤!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就是個名聲麼!這些人要的不就是個名垂青史?錦皇嘲諷的輕哧,然後閉目考慮了許久,當年之事如何一筆帶過,又如何突出景王的神勇,許久才緩緩的道:“來人,擬詔。”
此事乃是錦皇心中最大的忌諱,但也正因爲日思夜想,所以真的暴露時,竟也顯出一種詭異的從容。詔書每一個字,都是他親述,寫完又細看過,才交給長順:“用印。”
長順應了,使眼色讓太醫上前服侍,走到一旁用印,一背身之際,取出早已經備好的另一份詔書,飛也似的調換了。
錦皇猶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道:“宣戎王,忠順王,王相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