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忙起身吩咐丫鬟來打掃,卓柯卻哈哈狂笑不止,那笑聲笑得湘綺同綠翹面面相覷,綠翹低聲問:“怕是大人還沒有醒。”
湘綺卻見卓柯的目光中隱隱含淚。
卓柯把弄酒壺說:“世上事難以盡分是非,不必過於認真。是醉是醒,誰能看清?我情願醉,糊塗地活,遠比清醒的活更是愜意。”
綠翹嬌滴滴湊去奪那酒壺說:“爺,不能再喝了。身子要緊的。”
湘綺非但不勸,反勸阻綠翹說:“不必勸他,是醉是醒,卓二爺心裡比你更是明白。”
綠翹很是責怪地望着湘綺說:“這位杜公子說話可是不厚道,誰人不知這越是大醉酩酊的人越不肯承認自己是醉着,都強說自己清醒。”
湘綺笑了,轉身欲走,負個手立在門口說:“卓兄心中爲難,杜某也不強人所難。只是君玉是醉着,卻還清醒,認定的事,不查出個子醜寅卯自不會罷休的。二公子好自珍重。”
“湘兒!”卓柯脫口喊道,一陣沉默,湘綺手把鏤花門,停住步。
“你非要去飛蛾投火而後快嗎?死人難不成比活人更有所值,令你殞身不恤?”
湘綺手中摺扇徐徐打開,搖了搖,許久才擠出一句話:“人各有志。”
“那我呢?我更當如何?”卓柯咆哮道,不甘的目光霸道地望着湘綺,少有的倔強委屈。
湘綺避開他奪人緊bi的目光,屋內靜香嫋嫋升煙,裝飾尋常卻別具匠心。條案之上陳着紅木筆山,雲青色雪箋紙幾方陳在案上,反是闊口琉璃盞內cha一朵碩大的芍藥花,花開正盛,醉胭脂色,油燈下瑩透,反如蠟捏玉雕一般,精美中平添幾分生氣。她靜靜地湊去前以指拈起,在鼻間輕嗅,淡淡的笑意就在頰邊。似乎萬般難言隱,皆在拈花一笑中。
綠翹不知二人發生何事,只覺二人話語中如打啞謎,也多少猜出彼此間有幾分不快,知趣地退出帶上門。
卓柯深抿了脣,艱難道:“自當我求你,虧欠你這遭。你放過我,不要再糾纏此事。飛蛾投火,毫無益處。此案盤根錯節其中的厲害,你是不知曉的,如何就不聽我
勸?湘綺,罷手吧,死者長已矣,你無法讓他們生還。即便求皇上承認有失察之過,還了譚大帥滿府清白,又如何?皇上甘心再複用那些讓他在萬千黎庶面前顏面盡失,青史留惡名的臣子?那些被處置入宮的幼男無法再回到當初,放了出宮,也是被人取笑,生不如死;那些被貶入風塵的女眷,如何還能完璧之身去回帥府做小姐?空守金屋無法嫁人,慘淡此生。你是救他們?你是害他們。就像壽奴臨刑前的哭喊,‘早知受此奇辱,何必生兒?’。湘綺,我是爲你想。”
他近前握住她冷冰冰的手,涼涼的如母親案頭那木魚,她艱難地說:“非是爲家門,也是還天下忠臣赤子一個清白,還青史一條正途。若非如此,天理何在?若朝廷果然暗無天日,反正是生不如死。”
卓柯閉目,眼淚倏然而下,他哽咽道:“我日日閉眼,就看你因欺君之罪被砍頭;而譚大帥一案因你而昭雪,一家人享盡榮華,獨你人頭高懸城樓。夕陽,古道,秋風,我抱你人頭大哭,無人理會。”
湘綺也倍感傷感,那山盟海誓萬千誓言,若她棄他而去,成全了家門,確實辜負了卓柯。
出門時她渾渾噩噩,腳下如踩棉絮,心中滿是懊惱。正如卓柯所言,即便是家門沉冤昭雪,雲錦殘花敗柳之身如何回到帥府?爹爹肯收容,可是人言可畏,想雲錦昔日天驕般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孩子,高傲如盛開的牡丹花,如今也不得不零落泥沼。救她出了風塵,可否真是雲錦心中所願?越是思想,心裡越是恨,恨那些奸臣賊子,陷害忠良,害她滿門罹難。
“哎呦,客官仔細腳下。”湘綺被人拖去一旁,就見月亮門內幾名護院用門板正擡出一具死屍,面頰潰爛,不成,人形,白淨的臂垂在門板下。
“閃開閃開,快閃開,沾染上春瘟要送命的。”老,鴇秋媽媽慌張地指揮護院將那屍體麻利地運出門。
湘綺聽一旁圍觀的女子交頭接耳說:“聽說這病可是厲害呢,一個人得了傳染十個。”
“紅玉姑娘好端端個人兒,怎麼得了這種髒病,這不過五日,就送命了。”
“該不是哪位客官傳惹的吧
?”
湘綺目送那女屍離去心中後怕,那長長的烏髮拖地,垂下的一隻灰白色的手腕上繫了條硃紅色瓔珞,令她想起雲錦。
因高升客棧涉嫌科場舞弊,已被查封,湘綺同衆考生搬去附近的客棧。
湘綺選下悅來客棧,那客棧本是生意慘淡,空房甚多,尤其是後院幾所跨院種滿海棠,恰是花期將過,風吹時落英繽紛如灑花雨,庭院清淨無人打擾,價錢也還公道。
她近日神出鬼沒,女扮男裝多有不便,加之還有云錦需要安置,獨院是最爲妥當,也吝惜不得銀子了。
料理停當,湘綺掩口打個哈欠,雪狸跪在靠窗的臥榻上落下簾幕,打算伺候湘綺梳洗,還不停地問:“可是出了什麼事兒?雪狸還盤算小姐還有幾日纔出場,想同點蒼去郊外遊曲江,可巧還沒去,誰想到小姐這麼快就出場歸來,白歡喜一場反是要重考。”
湘綺神色呆滯,也不理她,靠在桌旁看着燈盤中跳動的燈花,嗶嗶啵啵一陣子,就恢復到那一點豆亮,那燈光漸漸模糊,她只覺面頰一熱,兩道淚垂下,才驚得雪狸問:“呀!小主兒,如何的垂淚了?”
她不想託辭是燈火薰撩到眼睛,露出慘噎的愁容,勉強笑笑。
“小姐,可是有心事?”雪狸在她耳邊輕輕問。
她幾次動了心思想說與她聽,但又不由嚥下那言語,那痛楚苦澀,萬千愁緒,如一杯苦酒,只能自己去飲下。
“小姐莫惱了,今日可還有個事氣惱呢。高升客棧對面巷子裡賣履的老翁常幫我的,人是極好的,誰想到前些時害了病,竟然是春瘟,纔不過五日,人就去了。我今天聽人說,真是可憐呢。”
見湘綺不理她,雪狸又試探問:“小姐也不在家,雪狸也不及稟明,就私自做主拿了半兩銀子送與他家人接濟了。小姐,莫怪雪狸啊。”
湘綺陡然間眉頭一動,計上心來。她猛然起身拉過雪狸,湊在她耳邊神秘的嘀咕一陣子吩咐着,又笑望着她待她回覆。
“啊?小姐這又是去做什麼呀?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不耍這個了。”雪狸慌忙去勸,湘綺心中自有定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