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湘兒你,什麼功夫都是有的。”他道,“只是明日我要先去入闈,就幾日不得見你了。此番看管更嚴,都是胡大化那廝鬧惹出的麻煩。所有舉子都要淨身列於庭院驗看正身後,尚可入闈。湘兒你,若不待來年再試?若是當庭擒個正着,即便不對你輕薄,那滿庭院的風景,怕你也羞得無處躲藏去呢。”
他似笑非笑,言語輕慢,卻滿是關切。
湘綺就噙了那抹嘲弄的笑望他,似在待他自己言明那話語中幾分真,幾分假。
卓柯猛然見桌案上一卷暗絳血痕沾染的羊皮卷,臉上笑意漸漸凝固,也少了那份安閒從容,冷冷的冰霜夾面,那痕溫意就隨夜風散去。
“胡小二可是來過?”卓柯緊張四顧。
湘綺道:“你也不必驚慌,即是他來過,我還不至糊塗到留他在此束手待斃。你急於奔來,無非是爲了擒他去請功。”
那笑意漸漸僵滯,倦怠般。卓柯這次看清殘燭海棠花影下的她,水青色的衫子格外莊重,羅衫廣袖下露出纖纖柔荑,未染指甲,冰寒如凍玉,卻易碎般的瑩透,格外清美。
只是一雙秀目冷冷冰冰如利劍射向他,面頰清淺的笑靨上淡淡的自生紅暈。她癡癡地望着他,漸漸笑意更盛,眼底泛出繾綣溫意,一如往昔。只是那笑容頗爲奇特,反令他不寒而慄心驚不定。
他脣角微微牽動,關切問:“湘兒,你不舒服嗎?這話好生怪異。”他被她那含笑如箭的目光刺得發窘。
她從袖中摸出一卷色澤暗黃的紙,徐徐展開,那墨跡幾處被淚水汗水陰溼風乾,黑濛濛一片。就那麼持着紙卷對他盈盈淺笑,彷彿拿捏住他的命脈一般。
“家父絕筆陳詞朝廷,血字如刀,家父的冤案終於大白。”湘綺冷冷,咬牙切齒,牙關緊咬中擠出幾個字:“卓柯,機關算盡太聰明,冤案總是有水落石出一天。你騙得我好慘,什麼官官相護,什麼無奈自刎身亡?鬼話連篇!”
話語出口,化作無數
利劍,刺向他,也刺向自身。她痛心無比,周身冰寒瑟瑟顫抖。此時,她如陡然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恨自己糊塗,輕信了他而去,走上絕路,如今後悔不及。
除去家門慘案,她極少切骨地去恨過何人,只有他,口蜜腹劍,心如蛇蠍,騙得自己好慘。
卻原來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都是假,他接近她是蓄謀已久,是暗藏禍心。
他驚駭的神情漸漸舒散,化作一副溫然可親的容顏,步步向她走來,似不相信,卻猛然一把去搶她手中的罪證。她手一舉,靈巧地閃避開,他撲空,有些懊惱,卻自矜地一笑,不屑道:“莫信那胡大化的胡言亂語,僞造的證據。”
話音才落,見湘綺似有鬆懈,猛然躍起如豹螭迅捷,奪了那書信在手,閃去一旁展開看,不由大驚。僵持的笑意掛在脣角,本是燦爛的笑容變得似哭似笑很是難看。
那一紙卷書上哪裡是什麼譚大帥的絕筆血證,而是湘綺悲憤時抄寫的一卷漢將李陵的《答蘇武書》,仔細看,那墨跡初幹,紙張發陳,似有意爲之。
“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幙,以御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飢,渴。舉目言笑,誰與爲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羣,邊聲四起……”
他一把捏揉了紙卷,氣笑不得,她失望的目光望着他,如看他粉墨登場。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緊緊的,任她掙扎,他卻不放手。
“湘兒,湘兒你聽我一言。”
她奮力掙脫,彷彿寧可斷臂也不想再爲他戲耍沾碰。
他卻不肯輕放,只執着着擒住她手腕道:“湘兒,你總要容我一言,便是殺我,也是情願。”
她漸漸停去掙扎,冷冷地嘲弄般笑望他,彷彿不必開口,已斷定他說出的話都是謊言,都是枉然。
卓柯到了脣邊的話如才探頭的春草被料峭的寒霜打
回,稍縱在面頰上的溫意頓然冰冷鐵青,恍惚間有些驚懼,那話就在脣齒間徘徊,卻難以出口。
她那鄙視輕蔑的神色,絲毫不似尋常小女子,處大事如此鎮定從容,只冷冷打量他。
“令尊的案子,我有苦衷,諸多的原委,無法據實以告。你是知我有多麼身不由己,即便有誑騙你的話語,只是爲你好,爲不讓你隻身犯險去做傻事,是因爲,從未如此牽腸掛肚過某人。”
她眼眸中那抹笑意如寶劍霜鋒,觸之即傷,她就如此笑望他問:“你便如此在意我?彌天大謊,只我如此癡傻纔信了你這小人!”
他卻心有不甘地伸手一把鉗住她的肩頭,奮力摟入懷中,不遺餘力地勸說:“你知我,我如何要騙你?只是此事你莫去飛蛾撲火,譚大帥之死不是你一個弱女子可以翻案,其中牽扯衆多,不是你肉眼所能見到!”
“你還在騙我?”她周身瑟瑟作抖,齒髮皆寒,“你舌燦蓮花,還要如何戲耍我?”
“湘兒,爲了你,我決心不留在府裡,決心去謀取功名,就是想一朝得勢爲譚帥平冤,娶你過府!”
那嬌小的身軀放棄掙扎,只微揚精巧的下巴戲謔般望他,一種莫大的侮辱,看得他無地自容。
他緊張,彷彿此後一字錯,就要失去她,如懸崖邊稍不留心鬆手就失去救命的樹枝。
他乞求道:“好湘兒,你信我,我卓柯早就說過,不消幾年,我卓柯定能爬到當朝一品,位極人臣,那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不必懼怕任何權貴。我定要國葬令尊,讓全天下爲他慟哭哀悼。”
“閃開!”她厭惡地奮力推開他,他卻僅僅摟住她的腰,貼在她身後,不肯鬆放她。
她停住掙扎,他心中稍稍平緩,冷不防她反手一掌抽向他探來的面頰。
只是沒有清響,卻重重地刮傷他面頰,血痕浮現,他也驚得呀地一聲鬆手,她趁機逃脫,只隔了桌案,冷冷敵視的望他,滿眼敵意仇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