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睡得頗沉,在舟船上搖擺如幼時的鞦韆索,不想一覺起來已是晌午,船已經過了泰州境。
玄愷一直在她窗外晃動,挖苦道:“怎麼日上三竿還不見起身,慵懶得也是可以了。”
她梳洗罷同玄愷上岸買些隨身所用之物,又一路趕路,漸漸的天色放暗,湘綺便尋了玄愷在船頭閒聊,心裡也盤算定,玄愷對她,一如既往,自己虧欠他良多,如今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二人聊過一陣子,話題就又回到了宮中。
湘綺說:“太后她,想來也可憐。看她那情形……聽玉清宮的公公們說,太后出宮那日,很是悽慘。原本份例裡的二十八位宮人,多半都選了分去旁的宮裡伺候嬪妃主子們,便是伺候失勢的老太妃們都不肯隨太后娘娘去皇陵侍奉先皇,臨到最後,只剩下了兩名貼身的嬤嬤太監相隨,竟然再沒有個有心肝的,令人好不心寒。”
“可憐?自己選擇的這局棋,就沒什麼可憐。該可憐的應是你我,被無端端的捲入。”玄愷起身揚手拉開架勢扔一枚石子擲向遠處,但那石子落水的噗通聲被夜色波濤聲吞噬。石入波心,除了攪起一點縠紋外再驚動不起其他。眼見月色下波濤被石子如雪捲起,倏爾恢復平靜,沒了聲息。
湘綺沉吟,心中的疑惑帶了些許好奇,就被如此引逗得心頭癢癢的,原本她就是個“無事忙”,既然提到這個話題,她心中數月的疑慮就傾吐而出。
“我心裡一直有些事兒看不懂,可是在宮裡又不便問,我只是問你,你若不便可以不必答我。只是,我不想死得糊塗。”她說,面色沉肅下來,在皎潔的月光下更是顯得肅穆。她原本就少妙齡少女的憨態,如此嚴肅的模樣更顯得俊眉星目,眉梢揚起處帶些bi人的寒意。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反是逗笑了玄愷,臂肘碰碰她說:“湘妹,我自當你是在審賊呢,看看,嚇得人家周身汗毛倒豎了,眼前恍惚覺得是四哥又在審我呢。”
看他那頑皮的樣子,湘綺堆出些勉強的笑,這幾日爲了掩人耳目,他稱她“湘妹”,她喊他“八哥”,小兄妹倒也親熱。但她心頭那翻攪出來的寒冰越來越冷。玄愷隨意一句話恰如石
入波心,攪起她心內縠紋一場。湘綺欲開口,又覺得滿腹的疑點不知從何說起。
她擡了面,任溫暖的月光流瀉。此時月光澄湛,似銀輝佈滿人間大地。擡眼望去,璀璨的星河一望無垠。夜已深沉,黑色漸漸佈滿天空,無數的星掙破夜幕探出來,夜的潮氣在空氣中漫漫地浸潤,她望向天空,眸中映的星星格外澄淨。悠遠的星閃耀着,像失落在天空中的竊竊私語。
她有些猶豫,不知幾月來的疑慮該不該問,或者,該不該此時問。仰面一瞬,心下思緒萬千。湘綺讓自己的心思略沉了沉,靜了靜,彷彿冷水敷面般清醒。她將目光從星河中收回,望向一旁皺眉的玄愷。
“青州杜家莊的事,你事先果真是一無所知嗎?”她問。
滯了片刻,玄愷爲難道:“也不必瞞你,起先倒是聽四哥提到隻言片語的。太后曾派人去青州杜家莊打探你的底細,這杜老爺也是個口無遮攔的,似乎說出了什麼事兒,雖然不是什麼把柄也令卓大哥吃驚。更有那杜莊主的兩位兄長,吵嚷着要進京尋你來享榮華富貴,嚇得杜莊主一時也亂了分寸。卓大哥同四哥商討對策時,卓大哥曾說他會去妥善處置,還不許我妄動胡爲的。誰想到,是如此的結局。”
湘綺膽寒,目光凝視黑沉沉的江面。黑沉沉的江面上,隱約倒影出對面萬千人家那點點燈火外,便是一如既往的黑。同夜色一般深邃而憔悴,彷彿再多看幾眼便會陷入無盡的暗黑中。黑夜就是如此,吞噬着光明,讓人不知不覺深陷其中。
此時的江面波濤洶涌,驚濤卷雪,怒浪拍案。遠處捲起一陣狂風,將這黑沉沉的江面也卷得呼嘯起來,波瀾沉浮,令人思緒萬千。
遠處月光依稀,在月色的映射下,像是懸空的彩練。珠花迸發,大大小小的水珠,隨風飄蕩,上下浮游,如煙如霧,如雨如塵,溼人衣袖。上有危崖如欲傾斜,下有深潭不可近視。
遠處危巖上有許多棱角,江浪經過時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了。而濺着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的白梅,微雨似的惆悵而落。
幾起幾落間,思緒萬千。
她
呢喃道:“所有你被我冤枉後氣急敗壞去尋皇上理論,證明你的無辜給我看。”
“也不盡是如此的。我那日氣急之下入宮,可巧逢了太后要給我指婚,又是魏氏族中的女兒,還說什麼一載之後生個皇嗣,簡直放肆之極。”
“她可是你孃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指婚也是應該的。”湘綺提醒,見他不語便繼續說:“這個事我也頗是好奇呢。太后那夜爲捨身救你,自己反是落得個古寺青燈終老一生的下場。若說起來,太后拿那藥給興平長公主,可也是一番tian犢情深,明知不可爲還要爲之,還不是真心的心疼女兒。”
波流湍急,只是混沌一片看不清。夜幕從天際垂墜而下,一瀉至江無邊的盡頭。月色極淡,彷彿雲煙繚繞中要被夜色淹沒。夜的彼岸是一顆光華粲然的星,在濃厚的夜的映襯下,遠方月華淡若雲煙,看不真切。
遠處風起,洶涌的江面浪山起伏,奔騰千里。若百萬惡蛟蓄勢而發,翻騰滾躍。忽一陣狂風襲來,巨濤紛迭而起。江面爲狂風銳氣所破,如萬千巨鴻展翼,上下翻騰,獵獵席捲。
玄愷蹲身在她對面側頭打量怪物般側頭看她,面前的湘綺依舊是俊眉朗目,隻眼神中帶出一絲難掩的憂愁。她眉頭略蹙,有意無意發出一聲輕微的喟嘆。風拂過,帶起她額前一縷發墜在耳畔,較平常反多了幾分柔弱與嬌美。他搖搖頭嘖嘖嘆息說:“人說杜君玉狀元郎年少才俊智慧過人,如今看來,哎,如此而已。你自當她是心疼女兒?她那是處心積慮拉攏你這假女婿!太后處心積慮爲我賜婚,無非是想同魏氏攀親,日後生個皇子繼承大統當傀儡。”
“這可是渾說了,你不過是親王,繼承大統自然是有當今皇上的嫡子。”
“嫡子?在哪裡呢?”玄愷譏誚道,滿臉的不屑。嘴角牽動,從鼻中出了一口氣。眼神也變得不屑與桀驁起來,望向一旁。
反令湘綺頓悟。誠然如此,皇上至今沒有子嗣,國不能沒有儲君,此爲國之根本。難道以爲如此,太后才急於讓玄愷成婚,爲聖朝生個儲君?可是……
“皇太弟……”她喃喃道出這幾個字,還在狐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