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奉旨回京,才下了舟船就被一頂青呢小轎趁了夜色朦朧匆匆送去了譚帥府。一路上轎伕腳下如飛,小跑顛簸。湘綺的一顆心本就難以平靜,反被顛得七零八落一般,再也沒個整的心思。她心潮不定,彷彿如重生在隔世一般。回京這一道上,她想她再也不是杜君玉,又要做回昔日避難逃遁在外的罪臣孤女-官奴譚湘綺。此番她能倦鳥歸巢,還是承了皇恩浩蕩,下旨特赦譚氏滿門罪責的同時,下旨到從各州府縣四處搜尋“流落民間”的譚氏家眷,將在京郊深山道觀的修行的她接回京城認祖歸宗。
歸心似箭,她滿腹熱忱的要同叔父和姐妹們團聚,一時間反顧不得許多。想自己辛苦煎熬了一載,吃盡了苦楚受盡驚嚇,空憑一顆赤子之心赴刀山下油鍋都無所畏懼,終於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回家了。
雪狸在轎子中緊緊握住她的手,反是一手冷汗,勝過她的緊張,捂住嘴不停的乾嘔,忙得湘綺幾次吩咐轎伕緩些,但那些轎伕卻腳下如飛,絲毫不理會她的吩咐。
“太顛了,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翻出來了。”雪狸掩口艱難道。
湘綺將手捂住雪狸的手背,靜靜的安撫她,低聲說:“再忍忍,我們就要到家了。”
雪狸自嫁與了點蒼,開過臉兒頭髮也挽起斜簪了兩朵淡雅的小花,再不是那梳着兩個小鬟靈巧頑皮的小丫頭,反多了幾分穩重。
青呢小轎趁着月色清寒停在了帥府後門。想起“家”字,胸中無限溫暖,下轎時腳步落地,都覺得那方熱土格外的親熱。那新漆的大門還散出豬血拌漆微腥的氣味,繞過假山曲徑通幽,眼前再現她朝思夢想盼望歸來的舊巢。風中兀自搖擺的鞦韆索、高聳凌雲的朵雲閣,道旁婆娑枝葉的冬青樹,透着秋盡冬來的寒涼清潤的氣息。還有她同母親精心呵護的那片梅林,黑暗中輕悄悄肅立恭迎她的歸來。到家了!她滿心歡喜,疾奔出幾步,涔涔的熱淚從眼眶滾落,燙燙的兩行從面頰滑落,眼前立時朦朧一片。心中暗念:“蒼天有眼,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女子譚湘綺蒙上天垂憐,歷盡千辛萬苦終是爲家門伸冤,盼來這撥雲見日的一天,可以堂堂正正的回家了。”
“小姐,這回府該是走正門,如何走這下人們行走的後園門呀?”雪狸不解的問,四下看看,神色詫異。湘綺也覺出有些不妥,還沒來得及細細思想,就聽一聲呼喚:“大小姐,是你嗎?”怯怯的聲音,湘綺側頭,看見小徑
上來了五六個人,爲首的婆子青緞衣衫,探個頭仔細向這邊望着。
“徐媽!”雪狸反是驚喜的從她身後衝出,徑直撲去了ru娘徐媽的懷裡。徐媽是湘綺自幼的ru母。家門落難後,她曾設法去打探徐媽的下落,得知徐媽似被賣出了京城沒了下落。
“ru娘!”她欣喜的衝上前抱住ru娘落下淚來,ru娘也摟住她又摸摸雪狸白嫩的面頰,又哭又笑不停地喊着:“大小姐,你可是去了哪裡?這些時流落在外的小姐奶奶們陸續歸來,只是不見小姐你和四小姐的消息,真是急死人了。”
湘綺悲悲綽綽的擦擦淚,又不好明告內情,就含糊地說:“我在一座道觀清修,倒也清靜,只是山中無甲子,寒歲不知年,一時竟然不知府裡的消息。”
徐媽再看雪狸的裝束頗是驚異,動動口問:“雪狸丫頭這是……”
湘綺忙說:“雪狸她命好,罰沒去定遠侯府時,由侯府大公子做主,許配給一位京城佐軍麾下的小頭目,業已成親了。”
“小女婿呢?姓什麼叫什麼哪裡人士?”徐媽忍不住新奇地問,平日裡徐媽待雪狸如自己的親女兒一般,聞聽雪狸出嫁了更是驚喜。湘綺的心中一揪,遞雪狸個眼色,雪狸卻一臉羞紅低頭喜不自勝的嘟噥:“他叫杜點蒼,是青州府人氏,上個月隨定王千歲去巡視邊關了。”
“呦,還是定王千歲手下的人物呀?那位定王千歲前些時曾經來府上,那可是一表人才呀,生得人物英俊風流的,還是當今皇上的御弟呢。”徐媽羨慕的話一出口,雪狸反羞答答地偷窺一眼湘綺擠擠眼,似爲了那“定王千歲”四字。
丫鬟同喜是湘綺母親身邊昔日貼身伺候的丫鬟,生得一張圓圓的臉,月牙眼,脣角含笑如一尊泥塑的大阿福。她見到湘綺也格外的親熱,哭過一陣,笑過一陣,執着手問寒問暖的說不盡的話。就聽旁邊的嬤嬤不快地敦促:“姑娘這就沒道理了。老爺和夫人還在大堂裡等你去請安,如何這般慢慢吞吞,難道還要咱們老爺親自來迎你嗎?”
言語毫不客氣,令湘綺聽得刺耳,字字如針一樣。這些不冷不熱的話反如一盆冰水兜頭淋下,澆滅湘綺初返家門的滿腔熱忱。側頭去打量時,見那說話的嬤嬤月盤臉大眼睛,看來面熟。湘綺仔細想,才記起來,似乎是曾在四叔府裡見過的,是四叔小妾翠姨的ru娘錢婆子。如今看她這身裝束,該是府裡管事的小頭目了。
家門遭難四嬸早就歸西了。湘綺只記得爲譚府昭雪那日,四叔帶在身邊的有小妾莫氏。
錢婆子高擡個頭耀武揚威帶了幾個媽子丫鬟在前面走,同喜低聲告訴湘綺:“如今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翠姨娘被四老爺扶正了,連帶着身邊的雞犬升天。這錢婆子也升做了內院管事兒了。”
湘綺在帥府長大,平日隨在父親身邊,多少聽過許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故事。但凡這小妾被扶正的,出身低jian的,最是怕被人輕慢看不起她的出身,一旦搖身一變飛上枝頭,便是要千方百計的樹立自己的威風,怕是尋常一個眼神都會令她們疑心,胡亂猜忌出許多的東西來。
湘綺也不多計較,揩去淚水笑盈盈對ru娘和同喜說:“待我先去見過叔父請安,再同你們敘舊。等我。”說罷就娉婷地隨了引路的錢婆子和幾位嬤嬤們沿條碎石小徑前行,目光左右的看着,似乎這府裡的景緻重新修復後變了不少,許多地方變得生疏,但依舊掩不住昔日母親匠心獨具的痕跡,心裡雖然有些悵憾,但依舊是見景生情,一顆心飄悠悠的,心潮擊打下,濺出細碎的浪花化作眼淚不時地蓄滿眼眶。
“姑娘步子放快一些,大戶人家的小姐,要有大戶人家的規矩,走起路來該是端莊大方,目不斜視。姑娘這賊眉鼠眼的四下看些什麼呢?”錢婆子尖刻的話語,湘綺頗是吃驚,昔日在府裡,她替母親打理各房的內務,府裡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僕役誰見到她不敬一聲“大小姐”,哪裡敢有半分造次?
雪狸上前不依不饒道:“狗嘴裡噴糞也不是你這般樣的。你可知道在同誰講話?”
湘綺一把拉住雪狸,搖搖頭示意她不要生事,心想同個婆子計較反是落了身份。雪狸不服氣地嘟噥一句:“就當聽野狗汪汪了。”
錢婆子氣惱的摞袖子就要來揪雪狸的耳朵,湘綺卻笑臉攔住問;“嬤嬤又不急了去覆命了?”
錢婆子這才氣哼哼地在前面走。
湘綺主僕互望一眼,心裡已生出幾分忌憚,腳步似也沉重許多,似乎那滿懷欣喜被狂風吹去。“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也不知幾何時得罪過她?”雪狸嘟噥着。
湘綺遲疑了腳步,心裡大抵明白。或是該給這新升遷的婆子道喜,尊稱句“媽媽”,或是該送上些見面賀禮,這些人便立刻會眉開眼笑換一副面孔。只是,她不肯低這個頭,落了自己的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