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舉目一望,只見待選秀女,大多容貌不比她美麗,可是她們個個的行頭,都遠在自己之上。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藕荷色的緞子衣裙,平平板板,連處花紋都欠奉。而餘光此時正好瞥到身邊秀女緗色織金雲羅鳳尾裙角隱隱流着微光,不禁更是覺得似乎要喘不上氣來了。
“很無聊啊!”一個細細的、溫靜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溫文爾雅,卻透漏着幾分狡黠玩味。
陳錦一擡頭,便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邊,她身上一襲梅紅色蜀錦裙衫,一望既知價格不菲,而頭上全套的金嵌珊瑚首飾更是寶光奪目。她容貌倒是算不上極美,可身段高挑、行動灑落,足顯世家女兒氣質高華。
陳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身子悄悄往一邊移了幾分。
那姑娘卻是一笑,“你怕什麼?我又不吃人,我叫衛鄞,你呢?”
衛氏麼?陳錦雖然是蓬門小戶的出身,可是安國公府衛氏那樣煊赫,她又如何不知?她連忙站起身來,對着衛鄞一福,“原來是衛姐姐,請恕妹妹有眼不識泰山。”
衛鄞原本笑着,見她這樣,便漸漸沒了笑意,只是揮了揮手,“你起來吧,我們都是一樣的秀女,不用這樣客氣。”
陳錦不知道她爲何突然不高興,心裡惴惴不安起來,又小心地擡頭望了一眼衛鄞,只見那人依舊筆挺地站着,似乎脖頸、背脊、腰線、膝蓋都不會打彎兒一樣。她雖然穿得喜氣,可是一張臉無端端給人一種素淡的感覺,尤其是她這樣漠然地看着遠方的時候。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陳錦聽見她這樣說。
陳錦心裡奇怪,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恰好對上衛鄞的視線。
她努力對她和善地一笑,“我在這兒,實在是待悶了。”
陳錦想問,可是到底顧及自己和她身份有別,人家是瓊江世家、高門貴女,出身就是比起當今太后也不差什麼,自己實在不敢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於是在她猶豫之間,已有宮人來傳話,召見秀女們按順序上殿,覲見太后和皇帝。
於是一陣忙亂,陳錦也顧不得衛鄞,等到再回頭的時候,卻找不到她了。
她入選倒是很順利,因爲容貌實在突出,直接就被留了牌子。只是太后看起來有些不喜歡她,皇帝只好只封她做了七品的寶林。
陳錦已經十分滿足,步步都如踏在雲端,她終於入宮了,成爲了皇帝的妃嬪,這座她曾經無比嚮往的莊嚴宮殿,以後就是她的家了,就算死,她也只會死在這裡。
接着就是頒旨、正式入宮、受賞、去太后和皇帝處謝恩、應付其他的妃嬪,陳錦忙得不亦樂乎,並沒有時間見到衛鄞。
她只是聽說,她那日在殿上就被封了四品的容華,是這一屆的秀女之中位份最高的,也是最早承寵的一個。
陳錦心裡有些不舒服,可是轉念一想,王侯將相都有種,妃嬪就更不必說了。她無力改變一些既定的規則,只有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裡,爭取一些,再爭取一些。
可是她的好運氣,似乎在選秀那日便用盡了,入宮三個月了,她也不曾侍寢。佳人如花迷人眼,她似乎被皇帝遺忘了。陳錦很氣餒,直到她聽到後宮裡如風一般的流言,方纔知道,原來不是隻有自己被冷落了。衛容華寵冠六宮,和皇帝情投意合,皇帝已經留宿她寢殿半月有餘。
她不知道衛鄞是聰明還是愚蠢,也許她根本就不屑於和她們一起爭寵?
她曾經見過皇帝和衛鄞一起在御花園作畫,他站在她身後,一手攬着她的腰肢,一手扶着她的手。而衛鄞的臉上,早就沒有那種冷漠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愛情,桃色的愛情。
她也很羨慕他們神仙眷侶的模樣,也很想只在一旁默默欣賞,可是不行,她要活。
其實皇帝是個很簡單的人,他和世間萬千男子一樣,也會貪新鮮、沒長性,他又有着天生的優勢,比世間男子都有更多可以放縱的機會,所謂真心,所以真心,不過是他的興之所至而已,就如他賞賜給衛鄞的煙紫色蜀錦之上金線繡着的大朵西番蓮紋樣,看得到,摸着涼。
陳錦承寵次日,便被晉爲五品的貴人,皇帝愛她美豔柔婉,特賜“麗”字做封號。宮中人慣會拜高踩低,她素來冷清的寢殿剎時間門庭若市,她身上疲憊,心裡微微煩悶起來,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衆人。
衛鄞是晚上來的,陳錦方纔送走了最後一撥人,正要回殿歇息,就看見她一個人,連一個宮人都沒帶,靜靜地站在她殿外不遠的地方。
陳錦被嚇了一跳,還是打起精神上來見禮,“容華姐姐到了,請進殿裡坐吧。”
衛鄞搖搖頭,此時已是初秋,夜風起時也有了幾分涼意。她身上披着蓮青色的綢披風,頭髮鬆鬆攏着,只綰着一隻玉梳。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靜靜地看着陳錦。
陳錦被她瞧得一愣,隨即便鎮定了下來,也靜靜地回望她。
過了半晌,衛鄞忽地笑了起來,“我來了這麼久,還是習慣不了。”
陳錦似懂非懂,也不知道爲什麼衛鄞會和她說這些話。衛鄞似乎沒看到她的反應,繼續自言自語地道,“我來的地方,一個男人,往往只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
陳錦幾乎要笑,據她所知,衛鄞是土生土長的瓊江人,而眼下的瓊江,哪兒還有一個達官貴人家裡會只有一個女子的?
“容華姐姐,您是怎麼了?咱們都是皇帝的妃嬪,姐姐這話叫有心人聽去了,可是要惹皇上不高興了,‘嫉妒’的罪名,女子可背不起啊!”
衛鄞聽了陳錦的話,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你說得對,我是胡說了。”
她對着陳錦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家了而已。”
陳錦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眼睜睜看着她轉身離去,那蓮青色的衣袂在夜風裡微微飄蕩,如同風動荷葉一般。
她心裡忽然也難過起來,扶着宮人的手緩緩地回到了寢殿裡,坐在窗下的芙蓉簟上,觸手之處,竟然是無盡的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