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垂落,軍營裡的人聲也靜了下來。夜來從營帳裡出來,一個人出了轅門,走到不遠的沙丘上坐下。夏夜的天幕黯藍,漫天都是繁浩的星斗,星河夜色雖然明媚,他的心情並未好上半分。
不知道是誰,吹起一支思鄉的樂曲,那陶壎的聲音婉轉低迴,又似人幽咽之感,竟然聽得人身上寒浸浸起來。
夜來記得衛珈說過,這是南地的小調,她的奶孃就是南地人,她小時候常常在這段旋律裡入眠。後來離了瓊江的安國公府來到邊地,就很少聽到了。
衛珈還說過,你雖然沒有了爹孃,總好過我,此生沒有見過自己的親孃一面。
夜來那時候不過七八歲,剛被她撿回來,聽了這話,不覺從心底油然而生一種親切。他原本以爲自己是這世間最可憐的人,誰知道面前這個美得好似孃親對他說過的仙女一樣的姐姐,竟然也和他有着一般淒涼的身世。
她嬌豔如花的臉頰似乎微微地濡~溼了,他伸出小小的手,替她抹去淚水,“你別怕,以後我來保護你。”那聲音堅定又自信,都不像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衛珈“噗嗤”一聲笑了,捏了捏他細細的小胳膊,“你還是先練好武藝,再來保護我吧!”
夜來很不滿她小瞧自己,梗着脖子道,“誰說我不成的?我連狼都不怕呢!”
他這話倒不是誇口,他原本是邊地土生土長的大昀子民,雖然他們一個小小村落,倒有七八成的人有着不同民族的血統,可是這些年來都生活在大昀境內,生活習慣已經和大昀人合而同之了,村子雖小,男耕女織,倒也可以勉強自給自足。而到了農閒之時,一家人還能一起坐在門外樹下看日落月升,和鄰居相處得又好,也算是安居樂業。
可是誰又能知道,在每個靜謐的夜晚,命運的大手就那樣靜悄悄地攪動一池渾水,很多人在安睡之中就被席捲而來的洶涌浪潮沒頂,再也沒有存活的機會。人的命運,在未知的世事面前,還是太過渺小了啊!
北金軍隊的鐵蹄在一個也是如這夜一般明媚的夏夜裡,悄無聲息地踏進了他的村落。他白日裡瘋玩了一日,睡得十分香沉,被孃親瘋狂搖撼醒的時候,外頭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場景,熊熊火焰燒得夜幕都跟着泛紅,整個村子裡的房子都是普通茅屋,一座點着就是火燒連營。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在大聲地哀嚎,北金人都穿着精良的鐵甲,盔甲掩着半面,一雙一雙的眼睛都閃着極度嗜血興奮的光芒。
領兵的幾個人騎着高頭大馬,在小小的街道上瘋狂地馳騁。他正被孃親抱着跑出來,看到的就是他們拖着人飛馳的景象。孃親嚇得驚呼一聲,連忙伸手去掩他的眼睛,可是他已經看見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匹紅馬身後拖着的,正是隔壁的春枝姐姐。春枝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今年十五歲,前幾日才訂了親,羞答答地很少出門。夜來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和她娘從櫟邑採買了布料回來,準備自己動手做嫁妝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白底粉色碎花的布裙子,站在院子裡聽着鄰居大嬸的打趣,臉頰在夕陽下閃着好看的光,羞澀裡掩飾不住的欣喜。
她還是穿着那件裙子,只是上頭已經被她的血跡染紅了。她烏黑的長頭髮散在臉上,上面都是血水和的泥土,溼噠噠地蓋在她臉上。她已經死了,一對眼睛就像死魚的眼珠一樣,泛着令人不愉快的冰藍色,直直地盯着天空,似乎在問,爲什麼?爲什麼是她?爲什麼是這樣?
一座不過百十餘人的村落,對於北金人來說實在不算是什麼,他們甚至都不想着能覺略些財物或者美女,而只是這樣毫無意義地屠殺、放火,似乎欣賞男女老幼四處奔逃、呼天搶地,就已經是最大的成就和喜悅。
他們哈哈地大笑着,那聲音比來催命的鬼哭也不遑多讓。他們就好像是兇猛的野獸,滿懷興味地望着自己腳下的小螞蟻慌不擇路地逃命。
爹爹護着孃親,孃親抱着夜來,隨着衆人一起往外跑。他們夾在人羣之中,根本不敢回頭,只聽着身後的慘呼聲越來越近了。北金人甚至懶得圍堵,而只是在後頭追擊。有時候放他們跑得遠了,就拿出弓箭來,好像只不過在進行一場狩獵罷了。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自己一家和幾個相熟的叔伯以及他們的家眷,只聽爹爹高聲喝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遲早都會被他們殺死的!不如讓女人帶着孩子跑,咱們幾個留下來擋住他們,女人們抓緊時間,跑得越遠越好!”
孃親和幾個嬸孃、姐妹聽了這話頓時都哭喊了起來,死死拉住自己丈夫、父親的衣裳不讓他們去送死。
他看見爹爹的眼睛裡也涌動着晶亮的淚水,最終還是狠下心來拂開孃親的手,狠狠地將她一推,“帶着孩子快走!現在不是廢話的時候!”
那幾個叔伯也都如法炮製,頭也不回地轉身迎向北金人去了。
女眷們沒有法子,不忍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人在鐵蹄之下化作血泥,只覺痛徹心扉。一邊號哭着,一邊抱着孩子、互相攙扶着,腳下一步都不敢停。男人們都爲了她們付出了生命,她們又怎麼能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樣做,算是對得起誰呢?
這些螻蟻一樣的生命居然敢反抗,北金人覺得很有趣,又更加興奮了起來。夜來伏在孃親肩頭,恰好就看見領頭那人是如何用一把長刀貫穿了爹爹的身子,那樣長而鋒利的一把鐵器,在他心臟肺腑之中攪動,爹爹一定很痛。
男人們雖然勇敢無畏地以少抗多,可是畢竟力量太過懸殊,他們的抗爭,就像螳臂當車,不過短暫地阻止了北金人屠戮的步伐。
果然,在他們一個一個都被殘殺之後,北金人還是追了上來。
女人們在失去丈夫之後,迸發出來母狼一樣的力量。她們用手打、用腳踢、用嘴咬,可是血肉之軀在鋒利鐵器之下,也逃不過化作碎肉漸漸腐爛的後果。
孃親的頭上、背上都被砍了好幾刀,依舊死死地抱着一個北金人的腿不肯放手,她的牙齒都被那人的皮靴踢得碎了,夜來甚至都聽見她的頭骨咯咯的響聲。
“夜來,快跑!”這是孃親對他說的,最後的一句話。他嚇到極致反而不哭了,小小的胸膛裡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憑什麼?一樣都是人,憑什麼你們就像殺牲口一樣地殺死我的爹孃?
他滿懷仇恨地望了那些北金人一眼,頭也不回地撒腿便跑。他沒有看見,孃親見到他越來越小、逐漸隱逸在夜色中的身影,是如何滿足地合上了雙眼。
一陣夜風吹過,夜來才感到自己的臉頰不知道什麼時候一片冰涼,他自嘲地笑了笑,越長大越沒出息了,居然哭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