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到了嚴冬之時,瓊江大雪連綿數日,路邊的積雪有半人高,總不見化去。沈璇璣擔心太后和葉老夫人的身子,又掛念着衛玢身陷囹圄,一個人幾乎忙成了三個。
可她遞進宮的請安摺子三次倒是有兩次是被退回來的,勉強進宮一次,太后身邊也多有耳目。沈璇璣看到那些鬼鬼祟祟的宮人,心裡隱隱覺得不祥。太后的精神也不好,沈璇璣看着她的神態是有話要和自己說的,可是一來爲了提防麗貴妃的眼線,二來也是太后自己,說不了兩句話就覺得氣促神短。沈璇璣害怕她反而傷身,倒不讓她多說話。
監牢更不必說,沈璇璣自替齊紜淨帶了話給衛玢之後,竟沒再見過自己這位蒙遭不白之冤的表哥。
皇帝龍體需靜養,入冬之後,加起來已經有數日不曾上朝,國事照舊是八王爺監理。
這日一早,天還未明,薛縝就梳洗了要出門。沈璇璣見他連早飯都顧不上用,連忙叫蘭清和花嬤嬤二人拾掇了一個食盒,交給雙池,讓他伺候着薛縝路上吃。
薛縝這些日子都悶悶的,沈璇璣知道他是爲朝中之事煩憂,可自己是個深宅婦人,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有加倍地溫存體貼。
“王爺,晚上回家來用飯麼?”薛縝正往出走,沈璇璣捧着一個紫銅的小手爐追了出來。
薛縝站住腳,對着她笑一下,“說不準,你要是餓了,就先用吧。”
沈璇璣將手爐遞給他,伸手去替他將大氅的帶子繫緊一些,“我等着你。”
薛縝望着她的眼睛,看得沈璇璣幾乎心慌了起來。她剛要問怎麼了,就被薛縝緊緊地抱了一下,“好,你等着我。”
沈璇璣被他抱得一愣,他卻不再看她,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
雙池見他這樣,也不敢說話,一路提溜着食盒,直到薛縝坐上了車,才道,“王爺,吃點兒吧,不然嬤嬤和王妃身邊的姐姐們,又要排揎奴才。”
薛縝將那食盒接過來,一打開,只見裡頭裝着一個青花小湯罐兒,並兩樣點心、兩碟小菜,雖然分量不多,卻十分潔淨精緻。
他夾起了一個水晶皮兒的小包子,雖然食不知味,卻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食盒裡的飯菜,都吃盡了。
此時馬車也到了皇城外,薛縝拿出手帕拭了拭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池打起車簾,他提步下車,振了振衣袂,闊步昂首向着宮門走去。
沈璇璣在家裡,被薛縝臨走時的舉動弄得十分不安。她在屋裡踱來踱去,花嬤嬤和春綽、蘭清三人知道她有心事,也不敢去打擾,只是時不時地互看一眼,卻也沒有絲毫辦法,最後還是搖一搖頭,繼續垂首肅立。
“什麼時辰了?”沈璇璣突然問了一句,“你們不去吃飯,站在這裡做什麼?”
“過午了,”春綽連忙回道,“王妃不吃飯,奴婢們也不吃。”
沈璇璣勉強笑了笑,“別瞎說,我沒有胃口,你們先去吃吧。”
春綽三人嘴上應了,腳下卻不動。沈璇璣又要催,忽聽外頭有人報,說是“金烏衛”霍統領派人來傳話,說九王爺日前舉薦的二位尚書獲了罪,今早被八王爺代皇帝下旨處以極刑;九王爺受了牽連,如今陷在宮內出不來,還請王妃稍安勿躁,千萬莫要輕舉妄動。
沈璇璣霍地站起來,身子抖得像是風中的一片落葉。花嬤嬤三人怕她急出個好歹來,雖然心裡也是害怕,還是上來替她撫胸口、泡茶水安神。
“我沒事,你們下去吧。”沈璇璣擺了擺手,臉色白得像外頭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
而此時,褫奪安國公衛邗世襲爵位的聖旨,也已經到了衛府。
衛邗呆愣愣地看着一衆虎狼一樣的官差衝進自己府中,幾乎是瞬間,就劫掠一空。安國公府裡一片兵荒馬亂,只有姚氏母子臉上帶着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方纔他們也同樣的九雷轟頂,孰料緊跟着還有一道旨意,說衛玠大義滅親、指證殺人兇犯,可堪爲世人表率,特許攜母安居。
這簡直是天大的荒唐!衛邗還跪在地上,轉過臉去狠狠地瞪着自己這個一向不長進的兒子。
衛玠還是怕他父親,便往姚氏身後縮了縮。姚氏卻是難得的揚眉吐氣,她此刻心裡只有衛玠和她自己,一向看不上她的葉老夫人和狐媚子的淳姨娘、自矜身份的衛珏夫婦,都要被趕出府去,活該!
衛邗呢?姚氏心裡動了一下,轉念一想,這個男人反正對自己也沒有真心,故妻白氏,在他心裡纔是堂堂正正的安國公夫人。他也要走,活該!……
薛縝現在很想吐,戶部、工部兩位尚書的屍身還在丹墀之下躺着,遠遠看去,真是血肉模糊。天上的雪還不斷落下來,慢慢地掩飾了那一地血紅,可是很快又被人血的溫度融化,最終只是將那血色渲染地更深。他心裡很後悔,都是他害了他們!
旁觀的朝臣們都已經漸漸散去了,只有霍祁鉞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六十廷杖?!開什麼玩笑?霍祁鉞的眉頭緊蹙,“貪贓枉法”這樣虛無又籠統的罪名,轉瞬間,就喪了兩個人的命。
他擡頭看了薛縝一眼,只見他失神落魄地,轉身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霍祁鉞嘆了口氣,招手叫來兩個自己的下屬,“好好擡出去,安葬了吧。”
薛縝直直衝進了“元泰殿”,一踏進屋裡,就聞見一股奇香。他定睛一看,只見一個文人打扮的男子,正在替皇帝施針。
那人見薛縝進來,臉色陰鷙了一瞬。就那麼一瞬間,薛縝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正是神醫提起過的、他那位同門師兄,喚作任丘的郎中。
皇帝原本閉目養神,聽見有人來了,緩緩張開眼睛,一見是薛縝,臉就拉了下來,“你做什麼?皇家的規矩都學到哪兒去了?沒看見神醫正在替朕施針?還不給朕滾出去!”
薛縝瞧了皇帝一眼,只見他容色越發枯槁,不僅眼底見了血色,頸間的血斑也一塊兒一塊兒地浮現了出來。他不知哪裡起了一股火氣,上來一把掀翻了任丘施針的器具,“你是何方妖人?敢毒害龍體,是想死了麼?”
“混賬!”皇帝大怒,“你就這樣詛咒自己的君父嗎?”
任丘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東西。他對着皇帝一拱手,“陛下,草民這針今日施不得了,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對他倒是很客氣,“神醫何罪之有?都是這畜生不懂道理!”他狠狠瞪了一眼薛縝,“小全子,送神醫回去。前幾日進上來的老參,拿幾支給神醫做藥。”
任丘謝過皇帝,隨着小全子走了出去,瞧也沒瞧薛縝一眼。
薛縝跪倒在地,“父皇,您聽兒臣一句話,這郎中有妖異,他的藥日後不能再吃了!”
“胡言亂語!”皇帝大怒,將榻邊几上的茶壺朝着薛縝砸了過去。薛縝不躲不閃,被潑了一身的茶葉水漬。他筆直地跪着,發冠歪着,臉色不知是凍得還是氣得,顯得又青又白。他好看的臉頰上沾着幾絲烏髮和幾梗茶葉,竟然絲毫不顯狼狽,而只讓人心驚。
皇帝看着他,無力又無奈,“你到底想怎麼樣?”
薛縝苦苦地一笑,只覺得喉頭哽咽,“兒臣什麼都不想,只想父皇能保重龍體。”
“虛僞!”皇帝冷笑道,“你這樣衝進來,攪了神醫替朕施針,就是讓朕保重的做法嗎?”
“別以爲朕不知道你的來意!”皇帝陰惻惻地一笑,“安國公的爵位是朕下旨褫奪的,怎麼?你要替你妻子的孃家來討公道麼?”
“難道父皇,就不怕冷了臣子們的心嗎?”薛縝此時倒平靜了,他的眼睛不知瞧着哪兒,發出的聲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不說安國公府,戶部、工部二位尚書又何罪之有?竟致廷杖致死麼?”
“哼,衛鄴叛國,衛邗教子無方、犯下人命,難道這罪還不夠重嗎?”皇帝激動了起來,“朕現在才處置他們,已經是給足了他家面子!”
“至於那兩個尚書,寒門出身,不敬君上,朝堂之上就敢和你八王兄對峙,朕不處置他們,難道讓臣子們都生出不臣之心嗎?”
薛縝聽了皇帝這樣顛倒黑白、胡言亂語,一顆心就像在外頭的雪水裡浸泡過一樣。他明白,想要依靠皇帝來改變現狀,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他現在覺得自己很可笑,甚至還不如沈璇璣冷靜。他怎麼能把希望,寄託在這樣一個君主的身上?他的抱負,怎麼可能在這樣的統治之下實現?
他微微一笑,對着皇帝磕了個頭,“兒臣知錯了。”
皇帝卻突然詭異地一笑,“說起來,朕也好多日子沒有見到你,咱們父子也很久沒有親近地說說話了。既然你來了,那就不要急着走了,這幾日,陪朕好好說說話。”
薛縝猛然擡頭,只見皇帝笑得老奸巨猾。他的心越來越冷,凍得像冰一樣。他低下頭,輕輕地道,“兒臣,遵旨……”
夜已經深了,沈璇璣還在九王府的大門外站着。晚間雪大風涼,她不過站了一會兒,身上鐵鏽紅的狐裘就被染白了。
“王妃,回去吧,王爺一會兒一定就回來了,看見您在這兒站着,又要埋怨您不顧身子了。”花嬤嬤替她拂去風帽上的雪花,苦口婆心地勸道。
“王爺說要我等他的。”沈璇璣搖了搖頭,“霍統領也說只是一時回不來,沒說今日不回來,我再等一會兒。嬤嬤累了,先回去睡吧。”
花嬤嬤嘆了口氣,“老奴陪着王妃吧……”
等到三更天了,薛縝的馬車終於出現在街口。沈璇璣喜出望外,疾步來到車前,伸手掀開簾子。
裡頭卻沒有人。
馬伕囁嚅着道,“王、王妃,奴才在皇城外頭等了咱們家王爺整整一日,方纔,宮裡出來一個公公,說是九王爺要留在宮裡伺候皇上,這幾日,都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