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此同時,“衛家軍”大營之中,曾經給過元洌一記重創的夜來的心情也不見得多好。正是晚飯之後的閒暇時光,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了下來,他一個人帶着灰風,在營帳之間漫無目的地穿來穿去。
兵士們鬥紛紛燃起篝火,火光幢幢,映照着他身上的銀色盔甲和狐皮大氅,襯得他面容更加精緻奪目。
以前一直和他不對付、但是因爲出擊元洌一役受了他救命之恩的王老皮見他神不守舍的,少不得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怎麼了兄弟?可是大姑娘又給你排頭吃了?”
夜來懨懨地搖了搖頭,若是衛珈肯給他排頭吃,他也不會是現在這幅模樣了。
王老皮見不是這個原因,心裡更好奇了,他又想說什麼,卻被一直旁觀的鄭楚打斷了,“你個爺們兒,怎麼唧唧歪歪的?忒愛打聽別人的事兒,簡直是個婆娘嘴!”
王老皮不忿,轉身和他高聲理論起來,夜來趁勢脫身,自己領着在他跟前已經乖順如一條大狗的灰風走了。
鄭楚嘴裡和王老皮相互擠兌着,眼睛不免望向他,心底就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他是衛氏家將,和衛鄴、衛珈、夜來的關係本就比其他將士要親近一些,夜來傷後又是他近身照顧,自然將他對衛珈的一腔柔情,都瞧了個一清二楚。
夜來身世悽慘,難爲他不自暴自棄,在衛鄴和衛珈的鼓勵、教養之下能有今日的成就,再加上他本就是個美少年,性子雖然有些冷厲,可心地卻是不錯,若是放在瓊江,自然也是許多女子夢中情人那一類的,可是衛珈,不是一般的姑娘。
且不說她比夜來大着十餘歲,夜來在她心裡眼裡不過是個小孩兒,說是弟弟都將他看得大了。她十幾歲上就親自帶着夜來,亦師亦姐亦母,又怎麼會接受夜來的心意呢?
可看着夜來這樣茫然若失,鄭楚又覺得十分於心不忍,想要去勸勸衛珈,又怕她到底是個黃花閨女臉皮薄最後惱了反而不美,於是瞻前顧後,幾乎愁白了頭。
此時身在主帥營帳之中的衛珈又哪裡知道他們二人的心思,可她心裡的不痛快也不下於夜來,原本二人無話不談、感情融洽,自從夜來受傷、自己一時心急說了他幾句之後,那孩子便對自己生分了起來。衛珈自然知道他是因爲一顆少年萌動的初心因爲在自己這兒受了挫折,面子上既下不來,心裡也誠然難過,於是便縱着他自己去休整一段時間。可是如今已經幾個月過去了,他看到自己卻還是一樣的尷尷尬尬,除了操練就是窩在自己的小帳子裡,無事也不來主帥營帳裡跟她學着處理軍務,還要三催四請地才踏進門來,不到半個時辰,就一副歸心似箭的模樣,害得衛珈也不好多多使喚他。
她刻意地忽略自己心底那一絲柔情,可她騙不了自己,尤其是午夜夢迴之際,想起自己坐在夜來牀前,望着他優美的睡顏,自己心頭的感懷心動都不是假的。她不想承認自己對這個一直以來都看做親人的少年也有了好感,她生怕打破這種平衡,最後毀滅了曾經擁有過的美好。
二人一個在帳內對燈嘆息,一個在營外對月唏噓,腦子裡都是亂糟糟的,似乎世間萬物都在身周膠着了,不僅他們自己難受,連唯一一個隱約知曉底細的鄭楚也跟着難受不已,卻又無能爲力。
想來世間只有愛之一字,是完完全全由兩個人合力寫就,其中一個的手一軟或是筆一歪,落筆無悔,日後卻會有不盡的遺憾痛悔了。
邊地的夜來得很早,操練了一天的將士們早都已經進入了夢鄉,營帳之中除了巡守的兵士走來走去之外,就只有一片高高低低不絕於耳的鼾聲,夾雜着火焰燃燒的噼啪聲,而夜深還亮着燈的,卻只有主帥營帳了。
衛珈好不容易驅走了腦海裡一團亂麻般的思緒,強迫自己坐在案前處理屬下呈報上來的軍務,看到北金賊心不死,依舊是蠢蠢欲動時不禁脣邊浮上一絲冷笑。再想到元洌遭夜來迎頭痛擊,卻依舊沒有失了鬥志,倒也真是塊難啃的骨頭,又不覺蹙起娥眉。
她坐在燈下,玉手執筆在來書上寫着什麼,卻不知道自己的一顰一笑,早就被一人盡收眼底。夜來站在帥帳門口,瞧得都要呆了。他雖然沒見過什麼女人,卻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覺得衛珈美若天仙是因爲見識少的緣故。在他心裡眼裡,只有面前這個年紀略長、膚色微黑、毫無忸怩兒女態的巾幗將軍,是千金不換的珍寶。
他呆呆地站在門口,身畔的灰風卻不耐煩了,也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走到衛珈身邊,伏在她身旁。衛珈直到感受到那熟悉的毛皮溫暖的觸感才發現灰風神不知鬼不覺地臥在自己腳邊,一對幽綠的狼眼溼漉漉地看着自己。
她伸手順了順它的皮毛,順勢收斂了臉色一閃即過的慌亂和羞澀,若無其事地擡起頭來看着夜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休息?”
她說完就低下頭去繼續寫信,誰料半天都聽不到夜來的回話,便奇怪地擡起頭來,“你怎麼了?”
夜來又不答話,只是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衛珈待他走得近了,纔看到他面色微紅,眼睛直愣愣的,不知道從哪兒喝了酒來。
她佯作生氣,“你是越來越沒體統了,營中不得酗酒的軍規,你都忘了嗎?”
夜來是醉了的人,見她又一本正經地罵自己,心裡又是委屈又是悲傷,又不說話,只是坐到衛珈身邊的椅子上,將雙腿圈在胸前抱着,頭埋在雙膝之間。
衛珈看他這樣的舉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小的時候遇見不開心的事兒,也是這樣,沒想到如今已經是威風赫赫的少將,竟然還沒丟了這老習慣。
衛珈到底是個女人,又是個對夜來有好感的女人,見到他這醉態可掬的模樣,心裡原本沒有多少的火氣也就煙消雲散了。她站起身來,反而伸手來攙扶夜來,“你喝醉了,咱們回去,我親自給你熬一碗濃茶來喝好不好?”
沒想到夜來竟然耍起了無賴,任衛珈說破了嘴皮,依然一動不動地蹲在椅上。衛珈本就不是個什麼和順的性子,這時候失了耐性,忍不住一腳踢了上去,“臭小子,竟然還給我擺起譜兒來了!”
夜來忍住,仍舊是一副悽悽慘慘慼戚的模樣,一邊的灰風見他這樣,白了主人一眼,似乎對他這樣沒有出息深不以爲然。
衛珈此時也瞧出端倪來了,見夜來裝醉,眼珠子轉了轉,迤迤然地道,“既然是這樣,我也搬不動你,就請鄭大哥他們進來將你送回去,也好叫營中的兄弟們都見見咱們夜小將軍這幅賴皮狗的樣子!”她說着就作勢要喊人,夜來到底是少年心性,生怕自己這樣被人瞧見,不僅要笑自己,恐怕也要說衛珈的長短,連忙裝也不裝了,從椅子上跳下來。
沒想到擡首卻看到衛珈那張戲謔的、忍俊不禁的笑臉,一時心裡覺得十分悲苦,平素裡流血流汗都不流淚的小將,竟然紅了眼眶,指着衛玠好不悽惶,“你專愛欺負我!”
“噯喲,好了好了!”衛珈可沒想着他眼眶這麼淺,連忙像他小時候一樣將他攬在懷裡輕輕拍他的背。可如今的夜來,身量比她還要高一頭,二人方纔摟在一起,就雙雙臉漲得通紅,忙不迭地撒手跳開,又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