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珈不喜歡有人在帥帳外頭守着,所以並沒有通傳的士兵。賽羅捧着大大的托盤來到了門外,進去也不是,不進也不是。他垂着頭高舉着雙手微微佝僂着身子,好大的一個男人,看着倒是怪可憐的。好在衛珈身邊有個耳聰目明的夜來,他聽着外頭有些許響動,就高聲問道,“是誰?在外頭鬼鬼祟祟做什麼?”
賽羅無法回答,只好硬着頭皮低着頭走了進來。他不敢擡頭,眼睛只能看到地上鋪着厚厚的毯子,夜來的皮靴鋥亮,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而再往前,有一個半步高的小臺子,上頭才擺着書案和主帥的座椅,衛珈就坐在上頭。
夜來一見是他,也不驚奇,上來就掀了那塊黑綢布,“鄭楚自己怎麼不來,反而使喚了你?”
賽羅咿咿嗚嗚地哼了幾句,夜來也聽不懂,他也沒留心在賽羅身上,見掀開黑布果然是一具上好的馬鞍,眼睛一亮,轉臉對着衛珈一笑,“鄭楚辦事真是沒的說,這馬鞍是真好!”
衛珈看起來倒是沒他那麼興致勃勃的,先皺着眉頭糾正了他,“我對你說過多少次?要叫鄭大哥,你越發沒大沒小起來了!”
夜來在旁人跟前跳脫得很,在衛珈面前卻像小狗一樣馴服,他伸手撓了撓腦袋,鼻子裡哼了一句,“知道了。”
能和衛珈像之前那樣毫無芥蒂地相處,對他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雖然心裡對她還是一如往昔地喜歡戀慕,卻不敢再表露心聲了。畢竟衛珈如今還擔着“衛家軍”主帥的職責,自己和她的年歲又相差許多,雖然他不介意,可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他向來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而衛珈是個黃花閨女,卻不能太過特立獨行。
不過好在,衛珈看起來對他也不是完全無心的樣子。夜來雖然年輕毛躁,卻不笨,心思細膩又敏感,衛珈平日裡對他的關懷溫言,他也不會置若罔聞。
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起碼她在忙於軍務的時候,自己可以陪在她的身邊,替她出主意、解困乏,對於夜來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衛珈在紙上寫完了最後一筆,又拿出印章在下角端端正正地蓋了一方硃砂,將那紙疊好放進信封裡用蠟封上了口,才走下來到了賽羅身前。她伸手摸了摸那鞍子,也點了點頭,“確實是好的,想來是鄭大哥被你一激,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去尋了來的。”
夜來笑得賊兮兮,卻被衛珈冷不防地白了一眼,“以後不許這樣,鄭大哥是有正事兒的人,哪裡有時間陪着你胡鬧?”
夜來立馬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是”,衛珈見他這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還是微微眯着眼睛笑道,“既然鄭大哥連馬鞍都尋了來,那也不好太辜負他一片美意,明日天氣若是晴好,就出去晃晃吧,省得你在營裡上躥下跳,擾得人人都不能安心。”
夜來聽了她這話,又很快地高興了起來,他面貌本就陰柔,又傷了一回瘦了不少,瞧着就有些羸弱,可是這樣一笑,卻像珠玉閃耀,整張臉孔都生動好看起來,衛珈站在他身邊看着他這樣年輕俊秀的臉,笑容不知爲何暗了暗。
賽羅聽得一頭霧水,直到退了出來聽到外頭別的士兵議論,才知道衛珈要帶着夜來等人外出狩獵。他的眼珠子很快地轉了幾轉,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有利於自己的機會。他不甘心一輩子都在營中打雜,這樣原本不是他的目的。他之所以不跟着霍祁鉞而要執意留在軍中,就是爲了能夠近距離地面對自己的仇人,對他來說,北金自然是不共戴天,可和瓔珞有關係的一干人等,也不是什麼好人,起碼是他可以利用而不必擔心過意不去的。
他來到營中幾個月,基本上也對現狀有了認識,像他這樣沒有經過訓練的人是不能上戰場的,不能上戰場就不能親手殺死北金賊兵,這絕不是賽羅想要的。他想要手刃仇人,唯一的法子就是要讓衛珈記住他,有了表現的機會,再尋求別的上戰場的途徑。
這件事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並不簡單,起碼過去的幾個月,他只是有限地幾次見過衛珈和夜來,而兩人不知道是出於憐憫還是輕視,根本沒有多看過自己一眼。
今天依然是這樣,他送完了馬鞍,衛珈就冷淡地讓他退下了。
賽羅悶悶不樂地想着走着,他想要報仇的心情是如此迫切,幾乎快要按捺不住了。正在這時,他忽然又聽到有人喊他,“小灰”“小灰”,這個軍營裡的、尤其是下等的士兵,每天不叫他個幾十遍似乎就渾身不舒服。
賽羅心裡有事,猛然被人從思緒里拉出來,心情十分不好,轉身惡狠狠地盯着那喚自己的小兵。
他本來就十分猙獰,這樣一兇惡看起來也不是很分明,那小兵還是笑眯眯地走了過來,“小灰,俺尿急,你先幫俺看着這馬!”
賽羅定睛一看,只見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信步來到了馬廄邊,馬廄裡只有一匹馬,渾身棗紅色,四蹄雪白,鬃毛柔順地垂落下來,看起來神駿非凡。他認得這馬,這是衛珈的新坐騎,名喚煙花驄的。那小兵生怕他不知就裡,還特意叮囑道,“俺就去一陣,你好好瞧着馬兒吃草,千萬別叫它不高興,這是大姑娘的新坐騎,性子還生着呢!”
簡直是天賜良機!賽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喜的光,那小兵自然沒瞧出來,只看他順服無比地連連點頭,想着自己不過小解的工夫,也不會出什麼差錯,何況小灰是公認的老實人,只是這麼一點小事而已,難不倒他的。
他還想說什麼,卻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爆炸了,顧不得再叮囑,表情痛苦地一溜煙兒跑了,只丟下賽羅一個人,望着那匹正在悠閒吃草的煙花驄出神。
他的手緊緊地攥住了袖口,手上的汗如水一般地涌了出來。靜靜地躺在他手心的,是幾莖黃綠的草葉,已經被他的手汗浸溼了。這是他幾個月未曾離身的東西,他觸到它,就想起了樹林裡那個古怪卻美豔的少女,她將這東西給自己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來着?
“這東西叫‘得意草’,畜生吃了發狂,人吃下去就算是大羅神仙都沒得救。”她俏皮地揚着頭,“名字是我起的,當下並不會發作,等到發作的時候你早就走了,又有誰會捉到你?”
她狀似豪氣地甩了幾莖給自己,“看着你也是個可憐人,一定常常被人欺負,如今你有了這個,以後誰欺負你,你就可以去殺死他,心情就不會那麼糟糕了。”
賽羅一聽是殺人的毒藥,哪裡敢接?她看着他畏縮不前的樣子,咯咯地嬌笑了起來,“拿着呀,你這個蠢東西,受了欺負就要反擊,否則那些人就會一直欺負你,難道你願意被人欺負一輩子麼?”
被人欺負一輩子?賽羅當然不願意!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將那幾莖草葉撿了起來,揣在袖子裡。
那少女見他上道,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啦,有誰瞧不起你背叛你,你就可以給他嚐嚐這得意的味道。”
賽羅不想輕易殺人,而那句“畜生吃了發狂”的話他一直記在心裡,以前也有好幾次想在軍中坐騎身上做文章,可都沒有什麼機會,而這次……他正愣愣地想着,那煙花驄不知爲何忽然將頭轉了過來,一對黑黝黝的大眼睛望了他一眼,他竟然從中看出了驕傲。賽羅怒了,不過是一個畜生而已!他將那幾莖草葉迅速地和在了草料裡,緊張地看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方纔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