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元洌還是不曾衝動地趁夜去瞧瓔珞,也許是米羅半途打岔使他失了興致,也許是他自己心底深處依然有些不足以對外人道的其他想法。他一腔熱血退去之後,卻有些感謝米羅,畢竟北金皇城離着“衛家軍”的大營還是有不遠的距離,他這樣貿然半夜離宮,卻不像是一個國主做的事情。
米羅和師尊清影真人煉蠱大業依然進行得如火如荼,藍夙一千萬個不樂意,又哪裡會有人在乎她的心情?米羅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兒,清影真人又將她視作仇敵,自然只有氣她沒有幫她的道理。唯一一個曉事的元洌,卻似乎比那二人還要更加欣賞她鬱鬱不樂的模樣。
藍夙恨得幾乎要咬碎了銀牙,這樣的元洌,比蛇還要陰毒,她想報復,又覺得無處下手。
真的無處下手麼?每個人做了壞事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留下吧?只是,還需要時間來慢慢籌措而已。藍夙到底不願意坐以待斃,也不願意自己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脈米羅就這樣被元洌欺騙了還不自知。她這樣一轉念,就覺得一直積悶的心情開朗了幾分。這個表面上金碧輝煌實際上埋葬着累累白骨的皇城,是她的家,是她的舞臺,也是她的墳墓。她不怕和人鬥智鬥勇,只怕自己賣力演出,下頭無人叫好,既然元洌還願意觀賞她的反應,她就不怕自己沒有翻身的一天。
雖然暗暗下定了決心,可是想到往昔,她頭一次握住元洌的手的時候,那少年精悍卻瘦削的骨節在她掌心中沁涼如玉,那個時候,又怎麼會想到有今天?
他和她,恨不得對方去死。
元洌不像藍夙在想他一樣也想着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母后,他雖然按捺住了想要見到瓔珞的心情,一顆心卻根本不能像之前那樣平靜。他親自穿上金甲,跨上御馬,來到陣前督戰。
說是在陣前,也到底是北金的國土之內,北金和大昀在宛平城處只隔着一條名喚“吳定”的河,經年累月的戰爭,河道兩岸不知道死了多少兵丁,枯骨有的沉入河底,有的隨風零落,又哪裡能回到故土?
此時吳定河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層,雙方卻都不敢貿然出擊,只隔着不算寬闊的冰面,遙遙對峙着。
元洌在城樓前下了御馬,舉步登樓,他今日穿得是國主纔有資格穿的金絲軟甲,外頭披着融融的黑貂大氅,頭上束着金絲冠冕,一對眸子極精神,冷冷地睨視着對面的大昀軍隊。
宛平的城樓之上也站着幾個人,遠遠望去,不過是幾個黑影而已。元洌將手一伸,身後的宦官連忙遞上來鎏金嵌水晶的遠望鏡。
他的手指玉也似白,握着那鏡筒十分好看,他輕輕地轉動鏡筒,嘴角帶着輕蔑的微笑。
不管他心裡是不是真的輕視“衛家軍”,只消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於北金的將士們來說,就是極大的鼓舞了。戰者攻心,有時候成敗並不完全依賴於戰力或者戰術,人心強,局勢便強。
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脣邊還未完全褪去的笑意已經僵硬了,看着就有幾分扭曲古怪。他放下遠望鏡,死死地盯着對面的城樓,可惜距離隔着太遠,他方纔看到的景象和人,現在又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不得不又將遠望鏡拿起來,從那小小的圓筒裡望出去,那對面城樓之上站着的一個披着白狐大氅、一頭烏絲綰成婦人的星月髻的女子,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瓔珞,又會是誰?
他定定地看着那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瓔珞頭上只簪着一支霍祁鉞送的青玉玉蘭花,花蕊處垂下兩串碎珊瑚、碧璽、玳瑁串着的瓔珞,倒是和她十分相稱。她眉目宛然,臉頰上那道長長的疤痕也淡了幾分,雖然並未完全褪去,她卻也不再以面紗覆面。
原來她長得是這般模樣,元洌的腦海裡只回蕩着這一句話,原來她的臉頰上是有傷的,怪不得一直戴着銀色面紗。
記憶中那個青衣窈窕的身影和麪前這個嬌柔端莊的少婦重疊在了一起,沒有變的,就是她那對瑩亮溫柔的眸子,只不過,現在的她,在柔情似水地凝視着另一個人。
霍祁鉞穿着玄色的“金烏衛”制服站在她身邊,身形並不悍壯,甚至有些細瘦,可是看起來就是讓人不得小覷的模樣。他也穿着一件黑貂大氅,薛縝和他情如兄弟,這樣的衣食小事也不會輕忽。黑貂尊貴,元洌是國主,自然有穿的資格,可是霍祁鉞,不過是一個統領罷了。
就算是在大昀國內,比他品級高的人也比比皆是。元洌原本想自己身份已是極貴,這一樁起碼可以壓過霍祁鉞一頭,可是見了他的模樣,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可笑。
他就像一個在燈下和假想敵戰鬥的人一樣,精疲力竭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對手不過是牆上自己的影子。他的心事,悱惻也好,嫉妒也好,瓔珞和霍祁鉞,根本就不知道。
元洌在這裡兀自難捱,穆託的新國主卻決心要一勞永逸。來自大昀的護衛雖然本事過人,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好漢,可是到底失了地利人和。
沉琅瞭解自己這個兄長,他登基不久,根基不深,又是這樣緊要的關頭,必不會明刀明槍地來要自己和衛璽的性命。
“多半,不是下毒便是放火,我還不曉得他那些小九九。”沉琅的語氣頗有幾分藐視,被衛璽橫了一眼,“你成日裡在書房自己盤算些什麼也不對我說,現在這樣說,莫非是有了主意不成?”
沉琅見她生氣,連忙走上來,“你放心。”
衛璽啐了他一口,“我有什麼不放心?”她站起身來,指一指外頭那些不知道隱匿在哪兒的護衛,“反正他們都是我表姐向表姐夫求來保護我的,大不了我全身以退,以後年年記得給你燒紙!”
沉琅就苦了臉,“王妃,也不必這樣惡毒吧?我畢竟是你的親夫啊!”
衛璽不搭理他,沉琅這個自己把事情悶在心裡的性子一時之間也改不了,她也知道人本性難移,讓她小小地發泄一下,還是可以的吧!
“王妃,咱們帶這些東西就夠了嗎?要不要再多拿幾件大氅?我看外頭冷呢!”雲暖打斷了他二人的談話,抱着一個幾乎半人高的包袱走了進來。
衛璽見她這樣,連和沉琅吵架也顧不上,“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你當是搬家呢!”
雲暖皺了皺鼻子,“可不就是搬家嗎?”
衛璽又要說話,只見一個赭色的影子倏忽閃了進來,如同鬼魅一樣站在了自己身邊,“王妃......”
她唬得伸手拍了拍胸口,“這位大哥,你嚇死我了。”
那護衛便是薛縝派來的幾人中年紀最長也最穩健的一位,聽衛璽這樣說也不苟言笑,自顧自地道,“王妃不必怕在下,若是在下不進來,等一會兒火燒得大了,怕王妃更加要害怕了。”
衛璽心裡翻翻白眼,這人看着老實,卻是個話癆!
冬日天黑的早,此時外頭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寒夜風聲嘹嚦,就算有些什麼異動都被掩蓋過去了。沉琅的眼睛就微微地眯了起來,“他果然沉不住氣,這才幾點,就迫不及待了。”
衛璽卻是如釋重負的模樣,“我還怕他拖得太久呢,這樣利索倒是很少見,平日裡都是蠍蠍螫螫的,大男人卻一副......”她到底幼承庭訓,雖然嫁人之後豪邁了不少,可是太難聽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訕訕地住了口。
方纔來報信的人又跟鬼影一般轉了幾轉,屋裡就瞬間多了幾個人,都是赭色的打扮,個個身形高大,倒顯得殿中逼仄了起來。
雲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丫頭,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一步一挪地往殿後蹭去。衛璽餘光瞥見已經有一個護衛跟着她走了出去,也不擔心,只和沉琅靜靜地對坐,聽着外頭的風聲,還有隱約的、幾乎聽不到的噼啪聲。
沉琅的肩膀微微地垂着,看起來倒是很輕鬆的模樣,只有衛璽才能看到他的眼睛裡躍動着兩點光,比火星還要明亮。
他的手裡牢牢地攥着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蓋子上雕着纏枝蓮花,縫隙裡都填着金粉,顯得十分貴重。衛璽記得沉琅告訴過她,這是玉妃留給他唯一的遺物,玉妃縱橫六宮,原本珍奇無數,死了之後就都被國後搬到自己宮中去了。
那裡頭裝着一個小小的水晶印章,還有什麼衛璽就不知道了,只是知道沉琅上次給自己看得那份名單也是從這個小盒子裡拿出來的。
這個男人秘密還有很多啊,不過衛璽不覺得氣餒,反正一輩子還長,她不怕他沒有對自己服服帖帖、唯命是從的一天,到時候......
她得意的遐思被沉琅打斷了,沉琅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畢恭畢敬地道,“王妃,莫笑了,咱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