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初秋,天高雲淡,山中也不比瓊江城裡酷熱。薛縝一時想到此處正是和沈璇璣第一次長談的地方,不覺心裡一陣暖洋洋的。他來了興致,招手喚雙池,“爺要步行下山,你派人先將車趕到山下候着。”
“是。”雙池應是,一路小跑着去安排了。
薛縝和住持喝着茶,等到雙池再來回稟的時候,方纔起身,對着住持拱手爲禮,“這幾日叨擾了,過兩日宮裡會派人來,我這就告辭了。”
住持雙手合十,“山中靜謐,難免有些蛇蟲鼠蟻,還望王爺多加保重。”
薛縝不過是當句客氣話,微微一笑,轉身帶着雙池和幾個牽着馬的隨從,出了寺門。
他們幾人一路下山,一路玩賞,腳程比平日慢了許多。幾乎到了半路,雙池眼尖,遠遠瞧見路上停着一輛馬車。
“王爺,您看,那不是咱們的車麼?”
薛縝微微眯了眼睛,果見那車紫蓋翠帷,正正地停在路中間,確確實實是自己平日裡乘坐的那輛。
“去看看,怎麼回事兒。”他心裡一突,語聲便不自覺地冷了。
兩個隨從快步上前,一看之下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王、王爺,咱們的車上,有、有這麼大一個洞!”一個隨從拿手比了個三尺左右的圓形。
“馬、馬不見了,車伕、車伕死在當場!”另一個也接話道。
薛縝的臉剎時陰沉得像風雨欲來的天幕,透着隱隱的不祥。他也不說話,疾步上前,雙池和隨從們也都不敢說話,跟在他身後。
那二人並沒有信口開河,薛縝冷冷地望着半邊車廂都被砸破的車和車伕的屍體,眉頭緊皺。然而等他看到不遠處那塊靜靜躺着的巨大圓石,臉色就更難看了,“去城裡將霍統領找來,就說有人,意圖謀殺本王。”
“是!”兩個隨從翻身上馬,一路向着山下疾馳。
雙池小心翼翼地窺着薛縝的臉色,“王爺,咱們站在這兒,怕是太招眼了。”畢竟此時幾人勢單力孤,若是歹人捲土重來,倒是不好抵擋。
薛縝點了點頭,“找兩個人,在暗處看着,但凡有不軌靠近的,便將他拿下!”說完便站在路旁的樹影裡,等着霍祁鉞。
那兩個報信的隨從,一路未敢遲緩,等到了瓊江城內,其中一個問另一個,“你去稟告霍統領,我去回稟王妃?”
“王爺沒有讓回稟王妃啊!”
“這樣的大事兒,怎麼能瞞着王妃?”問話的人顯得很驚訝。
“還是謹遵王爺之命吧,否則驚着了王妃,他必讓你吃不了兜着走!”答話的那個老成些。問話的想了想,覺得他的話有理,便點了點頭。
可天不遂人願,薛縝雖然刻意瞞着沈璇璣,沈璇璣還是知道了他遇襲之事。
“你說什麼?王爺遇襲?在哪兒?何時?”沈璇璣一驚之下,一碗滾茶便打翻在手。春綽驚呼了一聲,正要上來擦,卻被她推開。
“花嬤嬤,叫人備馬!”她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聽着一個小廝的回話,“奴才是在街上替嬤嬤姐姐買線的時候,見霍統領帶着一隊‘金烏衛’策馬疾馳而過,奴才正覺得奇怪,便聽到有人議論,說是咱們王爺下山的時候碰見了埋伏,奴才嚇了一跳,這才急急忙忙回來稟報,望王妃恕奴才無狀,擅闖內院之罪!”那小廝跪在地上,沈璇璣顧不得將他拉起來,“你沒有罪,快去再找幾個家人來,隨我上山。”
沈璇璣已經出了院子,見花嬤嬤還傻傻地站在地上,不覺急道,“嬤嬤,你還站着做什麼,叫人備馬啊!”
“王、王妃,這、這瓊江女眷,沒有出門兒騎馬的啊!”花嬤嬤話音未落,自己便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是老奴糊塗了,老奴這就去!”
等到沈璇璣走到了院外,馬伕已經恭敬地牽着一匹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馬兒等着了。沈璇璣來不及贊馬好,翻身上馬,帶着幾個身姿彪壯的家將出了九王府,一路往“臥龍山”疾馳而來。
霍祁鉞比她早到不少,已經和薛縝見了面。他的“金烏衛”到了,薛縝方纔放下了心。
“這兒瞧不出什麼,怕是要上去才能看得到痕跡。”霍祁鉞在現場轉了幾圈,拿馬鞭指着側面的山上道。
“既然是處心積慮,又怎麼會留下痕跡?”薛縝冷笑了一聲,“不過,我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簡直欺人太甚!”
“只要有心害人,就一定會留下痕跡。”霍祁鉞看了薛縝一眼,“怎麼樣?隨我上山去瞧瞧,心裡也有個數。”
薛縝默默點了點頭,派了幾個人守在現場,自己帶着雙池,隨着霍祁鉞上山去找證據。
沈璇璣騎在馬上,心裡一陣陣地發冷,她的背心處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溼了。她根本不敢想,如果薛縝有事,怎麼辦。
“他一定不會有事的。”沈璇璣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只有將馬腹夾得更緊,一刻也不願鬆懈。
她疾奔上山,蕩起煙塵也顧不得了,果然遠遠的,就看見薛縝那輛熟悉的馬車停在路中間,早已殘破不堪。那破洞在沈璇璣眼裡十足得驚心動魄,她心頭一陣亂跳,眼前金星亂冒,幾乎在馬上坐不穩就要栽了下來。
她再看,就看見地上躺着一人,用白布蓋着,瞧不清模樣,四周都是血跡。
沈璇璣勒住馬繮,跌跌撞撞地爬了下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過去。旁邊守衛的“金烏衛”不是人人都識得九王妃,而沈璇璣今日也是家常便裝,鬢髮散亂粘在臉上,還沾着塵,看起來十分狼狽,就有人上來欲攔。
誰料到沈璇璣力大無比,那人毫無防備之下,竟然險些被她推了個跟頭。她直直走到那具屍身跟前,伸手便去掀那白布!
“璇璣?”她猛然回頭,就見薛縝詫異地看着她,“你怎麼來了?”
“哇!”地一聲,沈璇璣大哭了出來。薛縝連忙上來將她拉到懷裡,眼圈也是一熱,“我沒事,哭什麼……”
沈璇璣不答話,死死地摟着他的脖子,不顧形象地大哭,一邊哭,一邊還將鼻涕都抹在薛縝青色金線鑲滾繡半枝蓮的鍛袍前襟之上。
霍祁鉞比薛縝落後着半步,見了這場景驚呆了,“這是什麼個情況?”他捅捅身邊一個留下的守衛。
“回霍統領,這位、應該是九王妃,一路策馬狂奔而來,咱們的兄弟要攔,被她差點推得跌個狗吃屎,正要掀那白布,九王爺到了,喊了一聲王妃閨名,就是現下的情況了。”那守衛一板一眼地答道。
霍祁鉞要笑,就見薛縝遠遠地投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他連忙閉上嘴,裝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
過了好半晌,沈璇璣方纔收住了眼淚。她剛纔是又驚又怕,現在卻是又羞又臊,雖然霍祁鉞和“金烏衛”諸人都很體貼,裝作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可她依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雙池,將我的披風拿來給王妃。”薛縝知道她臊了,害怕她惱,連忙吩咐雙池。
雙池將披風拿來,沈璇璣連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對眼睛。
霍祁鉞在薛縝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薛縝點了點頭,“我原本想瞞着太后,不叫她老人家擔心,可看來也瞞不住了。”他拍拍霍祁鉞的肩膀,“辛苦你了,若有什麼線索,記得找人知會我一聲。”
“是。”霍祁鉞在旁人跟前,不像私下那樣和薛縝熟稔,拱手應道。
薛縝先將沈璇璣扶上馬,自己也坐了上去,又對着霍祁鉞點了點頭,揮了一下馬鞭,絕塵而去。
傍晚風大,霍祁鉞隱隱約約聽到沈璇璣說,“王爺,怎麼辦?我丟人了。”
“沒關係,誰要出去說,就把狗眼剜掉。”……
霍祁鉞轉過臉望了望“金烏衛”的兵士,只見大家都和他一樣,大張着嘴,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
薛縝的話不錯,太后果然不到晚上,就知道他遇襲之事。太后何許人也,不過眼珠子轉一轉也知道是誰下的毒手,頓時氣得手腳發顫,將手邊藥碗狠狠摜在地上,“來人!更衣!哀家要去見皇上!”
“元泰殿”裡,皇帝正由麗貴妃喂藥。太后氣勢洶洶地進來,一見到麗貴妃,就厲色道,“你出去,哀家有話要和皇上說。”
太后病重多時的人,早就不能和幾年前相比,然而她執掌後宮數十年的威儀尚在,麗貴妃居然被她鎮住,乖乖地出去了。
她帶上門,卻不離開,而是站在燈燭的暗影裡,將耳朵湊在門上偷聽。
太后聲音很低,她幾乎聽不到什麼,只聽到幾個字兒,不過“狼子野心”、“不孝不悌”、“必爲禍患”之類。她狠狠地攥住了拳頭,眼睛裡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
太后離去之後,皇帝傳召了“金烏衛”統領霍祁鉞,然後下了一道旨意,說八王爺監理國事不力,罰俸半年,禁足一月。
薛縝聽了這個消息,笑得不可抑制。沈璇璣和來傳話的霍祁鉞都站在一邊,看他那樣笑着,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
沈璇璣向霍祁鉞使了個眼色,霍祁鉞點了點頭,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璇璣蹲下來,將薛縝抱在懷裡,“王爺,別傷心……”
薛縝笑得眼睛發紅,“我一條命差些沒了,他就只罰俸禁足而已?我知道他素來偏心,只是沒想到,竟然……竟然……”
“這世上,原本不是每件事都有公平,既然他不肯給公平,我們自己去要,又有什麼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