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神醫是如何悉心調治夜來,此時的瓊江,不比櫟邑迎來了短暫的平靜,反而處處風聲鶴唳。雖然時值盛夏,可身處瓊江的皇親、百官乃至平民,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蕭瑟之感。
先帝已經入土爲安,國喪三年,別的地方還好,唯有瓊江是京城,多少雙眼睛盯着,沒人敢不守規矩、在這個時候就宴飲或者辦喜事,人們連日常生活都低調了不少。整個瓊江都死氣沉沉的,天氣更顯悶熱,多日不下一滴雨,腳下的青石板都曬得燙腳了。只有樹上的知了不識愁滋味,兀自叫的歡樂。
安國公衛邗這日午休起來,穿着一件家常的藍色江綢長袍子,坐在院中一棵老樹之下納涼。院子裡靜悄悄的,外頭也靜悄悄的,只有頭上的蟬鳴聲使他覺得有一絲生氣。他沒想到,自己家剛剛重振,先帝就駕崩了,一時間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先帝雖然昏昧,可是到底還顧念着些舊情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起碼他最後還是重新扶起了安國公府,雖然這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衛家軍”,還有一部分是因爲薛縝夫婦。
可是隨着他一死,九王爺尚未回京,八王爺雖然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到底把持着朝政,若是真是他做了皇帝,自己家的好日子怕真就是到了頭兒了。八王爺對九王爺恨之入骨,天下人所皆知,安國公府的女孩兒做了九王妃,自然是九王爺一派的,連帶着也被八王爺恨上了,衛府之前的慘遇,八王爺在其中費了多少口舌心力,可想而知。
衛邗越想越心焦,想想九王爺從萼邑啓程那日送來密信,算算日子,不過七八日,也就該到了。他強迫自己不再焦慮,船到橋頭自然直,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還是等到九王爺夫婦、霍祁鉞、方塵等人到了瓊江,再從長計議不遲。
他正獨個坐着,忽見長子衛珏和三子衛玢一起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衛邗不覺一皺眉頭,這兩個兒子向來穩重,很少流露出這樣心急火燎的樣子,怕不是出了什麼大事兒吧?他心裡雖然這樣想着,口中卻依然訓斥道,“你們二人跑什麼?成何體統?難道是老太太那邊有事兒?”
衛珏搖搖頭,好不容易把氣兒喘勻了,“父、父親,姚大人死了!”
衛邗聞言一驚,猛地站了起來,“哪個姚大人?”
衛玢答道,“禮部尚書姚燁姚大人。”
衛邗心裡狂跳了兩下,頹然坐倒,“姚大人正值壯年,又怎麼會死了?”
衛玢和衛珏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露出難過的神色來。衛邗心裡自然也清楚,姚燁絕不會是自然死亡,他在朝堂之上公開反對八王爺登基、堅持要等九王爺回來出示先帝遺詔密旨之事早就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自然不會對他善罷甘休。
其實他的話不只代表他自己,瓊江十之五六的皇親、勳貴、朝臣都是這個打算,只是旁人都是虛與委蛇地與之周旋,只有他爲人耿介,做了出頭鳥而已。
大昀的王爺、世家、臣子都不是傻子,八王爺是個什麼性情人品,他們比百姓可知道得清楚明白的多了。先帝雖然昏庸,尚且對舊臣有些憐憫之心,不遭人挑唆的情況之下,也不會對人隨便趕盡殺絕,可八王爺就不一樣了。文韜武略他也只是尋常,胸中並無什麼丘壑,偏偏還自覺十分英明。再加上他總是分不清果決和殘忍的區別,以爲英主必要以他人之血祭寶座,這就讓臣子們十分心驚了。
開什麼玩笑,支持這樣的人做了皇帝,不知道哪一天抄家滅門的旨意就落在自己頭上,到時候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至於九王爺,在瓊江的時候一向被麗貴妃、八王爺母子壓制着,也瞧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才能,只是被髮配萼邑之後,倒是做了不少實事,萼邑那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如今也有了進項,老百姓安居樂業,守城軍士戰鬥力明顯增強,不能說不是他的本事。
何況,他身後還有“金烏衛”和“衛家軍”,在權力爭鬥之中,能聯繫兵權之人,纔是最後的贏家。
其實這麼淺顯的道理八王爺又何嘗不懂,只是他先天就沒有什麼條件,後來爭位路上又太過於聽從麗貴妃,反而失了自己的主張。麗貴妃雖然狠辣精明,到底是一個深宮女子,見識有限,心裡想爲兒子鋪路,後來看來,倒是引八王爺上歧路更多。
不是每個宮妃都如太后一樣殺伐決斷不輸男子的,若不是先帝實在太令人失望,她一世英明,最後也不會在年老體衰之際被麗貴妃活活氣死了。
可見皇室爭鬥,一子錯滿盤落索,對太后是這樣,對八王爺,照舊是這樣。他輸了一步,便是輸了一陣,再輸上一陣,便要連整塊陣地都拱手讓人了。
“姚大人是怎麼死的?”衛邗的嘴脣微微顫抖着,露出了疲憊衰老的神態。
衛珏和衛玢見父親這樣,心裡愈發傷感。
衛珏嘆了一聲道,“昨晚夜歸半路被人劫財殺死,可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姚大人再怎麼糊塗,也不會爲了幾個錢財不要性命的。”
衛玢冷冷一笑,“不過是要編一個由頭,至於真相是什麼,瓊江誰人不是心知肚明?”
他曾經也被自己的親二哥衛玠和向遠串通陷害下獄,說起這些背後陰謀毒害他人之事,難免義憤填膺。他堂堂國公府的少爺,雖然是庶出,可也是錦衣玉食,丫鬟婆子捧鳳凰兒一般長大,自己又爭氣,向來得葉老夫人和父親青眼。而那段身陷囹圄的日子,誠然是他人生裡最大的一個污點。好在妻子齊紜淨始終不離不棄,岳父齊湛也從未放棄過對他的照顧營救,他才能撐到冤情大白的那一日。可憐姚大人,同樣也是被人陷害,卻再也沒有將來了。
衛邗霎時聽聞此噩耗,又是氣又是痛,氣八王爺狗急跳牆、草菅人命,痛姚燁不過說句實話,竟然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他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外頭人怎麼說?”
這幾日因爲天氣暑熱,他身體有些不適,都靠兩個兒子在外打探消息。
衛珏聽問,就將自己和三弟聽到的一五一十向父親道來,“自然有人不屑,有人驚慌,三王爺、六王爺依然沒有表態,毓兒大哥說一些勳貴已經動搖了,讓咱家小心着些,以免被人釜底抽薪。”
“岳父也說有的家累重些的臣子們,態度已經不如前些日子堅決了。”衛玢擡起眼來小心地看着父親臉色,只見衛邗氣極反而笑了出來,“瞧瞧,這就是大昀的棟樑之臣,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他們竟然就怕了!”
他雖然年老,又素來文質彬彬、不失高貴,可是此時眸子裡卻像燃起了熊熊火焰一樣,冷眼瞧着,居然和殉國的長兄衛鄴頗有幾分相像。他在這個瞬間忽然想到了長兄和爲國捐軀的小妹、妹夫,他們衛家人用血肉、用性命拱衛的江山,憑什麼要交在一個無知無情無恥小人的手上,任他糟蹋?他若是放任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又拿什麼顏面,去面對九泉之下的親人們?
“強弩之末而已,不須懼他。”衛邗站起身子,“得道多助,他如此愚蠢昏昧,總有惡貫滿盈的一日。”
他向屋裡走去,衛珏和衛玢不知就裡,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上。過了半日,只見衛邗已經自己換上了全套的素服,他走了出來,見兩個兒子還愣愣地站着,不覺頓足喝道,“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回屋換上衣服,爲父帶你二人去姚大人府上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