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太后病勢日沉,往昔富麗堂皇的“壽安殿”,再也不見舊時的光輝。
外頭天色陰霾,從一早起就飄着雪霰子,汀泠地打在皇城的硃紅宮牆琉璃瓦上,倒也有幾分好聽。
“壽安殿”裡宮人很少,太后榻邊只有一個才留頭的小宮女,誠惶誠恐地端着藥碗,“太后娘娘,您把藥喝了吧,奴婢求求您了。”
太后怏怏地半睜開眼,“哀家不喝,你會如何?”
那小宮女幾乎要哭出來,“太后您不喝的話,管事嬤嬤會打死我的。管事嬤嬤說了,奴婢唯一的差事就是伺候太后娘娘吃藥,若是連這麼些小事都做不好,不光奴婢,就連奴婢在宮外的家人,都要受連累。”
她跪在地上,將藥碗高舉過頭頂,“求太后可憐可憐奴婢,奴婢家裡還有弟弟,弟弟年紀還小,奴婢不能讓他也跟着受牽連啊!”
太后苦笑,“你起來吧,罷了,我都是要死的人,無謂連累旁人。你拿過來,我喝就是。”
小宮女喜笑顏開地抹了一把眼淚,將藥碗遞到太后手裡,又好奇地問,“太后娘娘的病,吃了藥就會好了,您爲什麼不愛吃藥呢?”
太后已經將黑褐色的藥汁一飲而盡,自己拿了帕子擦嘴,聽她問得好笑,就笑着反問,“那你說,哀家是爲什麼不愛吃藥呢?”
那小宮女天真爛漫地道,“奴婢想呀,太后娘娘雖然尊貴,可是說不定啊,也和奴婢的弟弟一樣,害怕藥苦呢!”
說完,她自己捂着嘴笑了起來。太后也跟着笑,難得和藹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鬢髮,“傻孩子,光知道藥治病,卻不知道,這世間有一種藥,是專門可以要人命的……”
小宮女睜着圓圓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太后。太后還想說什麼,只聽外頭響起一聲宦官特有的、尖利又怪異的通報,“麗貴妃娘娘駕到!”
太后的臉色,頓時由春日般的和煦,變成了嚴冬樣的寒涼。
她雖是久病,身上的衣裳和頭髮都微微滲出汗漬,可還是努力地坐起身來,儘量坐得筆直端正。她是坐着,而麗貴妃是立着,可是她還是帶着居高臨下的倨傲,諦視着這個和自己爭鬥了十數年的女人。
麗貴妃穿着一身桔色的宮裝,外頭罩着火狐的大氅。她雖然也已經年過四旬,可依舊是嬌豔嫵媚。她頭上戴着一個滿綴琳琅的金冠,太后一見便發起怒來,“賤人!那是賢妃的東西!你怎麼這般下作,陪葬進死人墓中的東西也不放過,也不怕忌諱嗎?”
麗貴妃捂着嘴笑了起來,“哎喲喲,下人們來回稟,說太后娘娘病重,我這纔想着,抽個空兒過來看看您。可現下聽您罵人,依舊是中氣十足呢,哪兒像是病重了?”她轉過身去吩咐自己帶來的宮人,“太后娘娘沒病,這殿裡平白擺那麼多火盆做什麼?還不快搬出去幾個,省得煙味兒大,薰着了太后娘娘!”
宮人應是,七手八腳地就去搬火盆。太后冷笑了起來,“小門小戶的出身,慣會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伎倆,天生的下賤種子!”
這時,那小宮女忽然撲在麗貴妃腳下,“貴妃娘娘,太后娘娘真的病重,這殿里長闊,多擺幾個火盆尚且寒冷,實在是不能再減了啊娘娘!”
太后連忙制止她,“好了不必說了,你下去吧,哀家不冷!”
那小宮女惶惑地轉過來看太后,忽地頭頂上一痛。原來是麗貴妃身邊的一個年長的宮人扯住了她的頭髮,“小蹄子,貴妃娘娘做事,輪不着你來多嘴!”說着就掄圓了臂膀,一個耳光打在那小宮女臉上。
那小宮女被她打得眼冒金星,哭都忘了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拖走的。她最後的記憶,就是太后咬牙切齒地咒罵,“毒婦!這孩子不過隨口說說,你何必要致人死地?你連哀家身邊最後一個忠心的人都放不過麼……”
麗貴妃滿意地看着那小宮女被拖了出去,方纔回過身來,嘴角還帶着一絲笑意,“是啊,太后娘娘,您說的都對。”
她俯下身去,湊在太后耳邊,“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我都要,他們去死。”
太后側過臉,盯着她好看的輪廓,“就憑你?”
麗貴妃掩着脣一笑,“太后娘娘恐怕還不知道,九王爺此刻,也在宮裡。可惜,他有別的事情要做,怕是來不及看太后了。”
太后這時候方纔露出一絲慌亂,“你將九兒怎麼樣了?皇上難道就任你這樣一手遮天?”
麗貴妃做出一副被冒犯的樣子,擺着手退了幾步,“瞧太后說的,本宮哪裡有那樣的本事?九王爺,可是皇上自己叫他留下來的。”
她的眼睛眯起來,笑得又豔麗,又冷酷,“不自量力,以爲挑唆了八王妃那個蠢婦,就能扳倒我兒不成?”
“如今好了,太后最疼九王爺,雖然他不能來看您,可是太后知道他在宮裡,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走,也該安心了。”
太后恨得咬住了下脣,“你這下賤的毒婦,最好求神拜佛,求你自己一世都這樣得意!”
麗貴妃哈哈大笑,“這話,從太后娘娘嘴裡說出來,可真是叫人不習慣呢!”她停住了笑,冷冷地看着太后,“太后娘娘當年的心機手段,本宮還沒有學到七八,這‘下賤’‘毒婦’的罵名,還真是不敢領呢!”
她突然淚光盈盈,“太后也是爲人母親的,怎麼就不懂本宮的心意呢?”
“你說的不錯,”太后笑了笑,“我懂你的心意,我也希望某一日,你不要像我今日這樣,悔不當初……”
整整三日,沈璇璣不眠不休,連着往宮裡遞了九道請見的摺子,都被退了回來。
到了第四日清早,她實在忍無可忍,高聲吩咐,“蘭清,將大衣裳拿出來;春綽,準備一下,我要進宮!”
花嬤嬤連忙上來阻攔,“王妃啊,萬萬不可啊,您忘了霍統領帶的話了?說請您千萬莫要輕舉妄動啊!”
“嬤嬤!”沈璇璣正色道,“王爺現在生死未卜,他是我的夫君,難道我還能安坐在家嗎?”
花嬤嬤還道,“王爺畢竟是王爺,想來他們不敢將他怎樣,王妃您是一介女流,怎能輕易以身涉險?上次王爺就教訓過老奴了,這次若是王妃有個什麼閃失,老奴實在無法向王爺交代啊!”
“嬤嬤,”沈璇璣無奈苦笑,“您是王爺的奶孃,難道您不知道王爺這些年來的處境?如今太后又病了,我也數日不能入宮侍奉,想來也知道情況必不容樂觀。王爺如今是步步走在刀鋒之上,我怎能爲了自己的平安袖手旁觀?”
“我知道嬤嬤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只是事關我的丈夫,容不得我籌謀思索,就是龍潭虎穴,我今日也要去走一遭。”沈璇璣還有半句話留在心裡,若是不幸死了,這一世有個人曾經那樣對她好過,也不算枉活了。
花嬤嬤的淚流了下來,終於不再勸,轉身去替沈璇璣打理進宮的車駕。
向來都是春綽陪着沈璇璣入宮,蘭清見她最近雖然穩重了不少,可今日事關重大,還是有點不放心,就對沈璇璣道,“王妃,不如我也隨王妃進宮,多一個人,多個照應。”
春綽拍了她一下,“做什麼呀?還怕我照顧不好王妃麼?”
蘭清勉強笑道,“你自然照顧得好,只是我有些不放心。”
春綽大咧咧地抱了抱她的肩,“沒事的,放心吧,王妃出馬,一個頂倆啊!想當初王妃帶着我們來瓊江的時候,半路遇見了馬賊,王妃和二姑娘都沒怕呢!”她神氣地仰着頭,“難道宮裡的貴人們,會比馬賊還可怕嗎?”
蘭清還是不放心,巴巴地望着沈璇璣。沈璇璣對她一笑,安慰道,“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春綽也道,“是啦是啦,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就算有事,我也先把自己交出去,絕不讓王妃有什麼閃失!”
蘭清“嘖”了一聲,去捂她的嘴。春綽笑着躲開,“好姐姐,你在家安心等着,最好啊,將你那天給王妃做得那種丸子也給我做幾個,好犒勞我辛苦啊!”
蘭清終於被她逗笑了,“饞貓兒,快去換衣裳吧,我給你做就是了。”
沈璇璣見二人笑鬧,臉上也淺淺地笑着,腦子裡卻在飛快地盤算。她走到牀邊,伸手在頭頂的小櫃子裡摸索。
“王妃找什麼東西?”蘭清見狀問道。
“沒什麼。”沈璇璣將薛縝贈她的那把匕首藏在袖子裡,直起身來喚人,“嬤嬤,車備好了麼?我和春綽即刻入宮!”
這是沈璇璣頭一次不奉詔入宮,她坐在馬車上,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春綽巴巴地爬過來,“王妃別擔心,咱們這也算出師有名,想來皇上也不好意思怪您的。”
“天真。”沈璇璣對她下了評語。春綽撅起了小嘴兒,沈璇璣見她可愛,伸手摸了摸她腦袋,“你要是永遠都這麼天真,也不錯。”
春綽轉顏一笑,“奴婢要那麼聰明做什麼?王爺、王妃、花嬤嬤還有蘭清姐姐,都那麼聰明,有你們在奴婢身邊,腦筋已經夠用了,我啊,就負責讓王妃高興就好了。”
沈璇璣知道她在替自己開心,心裡感動,也對她笑了一笑。
主僕二人說話之間,車子已經到了皇宮門前。沈璇璣提步下車,走到把守的侍衛面前,揚一揚九王府的腰牌,就要入宮。
沒想到那侍衛置若罔聞,見她向前走,居然舉起了兵刃,攔在她面前。
“放肆!”沈璇璣俏臉一冰,“我是九王正妃,你們膽敢無禮?”
一個首領模樣的侍衛走了過來,“貴妃娘娘有旨,任何人無詔不得入宮。”
沈璇璣心裡一冷,頓時擔心起薛縝,“我是來侍奉太后娘娘的,太后娘娘病重,神醫開的藥方在我身上,萬一耽擱了,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人臉上一僵,“請九王妃恕罪,咱們也是奉旨辦差。貴妃娘娘有旨,只說無詔不得入宮,沒說王妃娘娘拿着太后的藥方,還請王妃娘娘派人去尋貴妃娘娘,得個準話兒。”
“哼,你倒乖覺,”沈璇璣冷笑道,“我連宮門都進不去,去哪兒尋貴妃娘娘?”她今日穿着雪貂的大氅,裡頭是蓮紫色的正裝,頭上戴着風貌,只露出雪白的面孔和一對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臉上帶了厲色,就顯得格外端然。
她不管一衆侍衛,只帶着春綽一人,昂首向裡走去。
那侍衛還要阻攔,忽地頸間一涼,只見沈璇璣不知何時掣刀在手,牢牢地抵住他,“再敢阻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幾條命,不怕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