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洌登基之後不久,位於大昀和北金之間的小國穆託也迎來了新的國主。因爲先國主死因蹊蹺,當時的太子和國後也沒有元洌那樣的雷霆手段封鎖消息,新國主尚未上任,名聲就已經不大好。而他又是個愛沽名釣譽的性子,這種情況下,也不會窮兇極惡地追擊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沉琅,等到他緩過氣兒,衛璽卻已經從瓊江趕了回來,還帶着幾個面目肅殺、身形剽悍的隨從。
新國主倒沒想到薛縝能這樣替一個姨妹撐腰,他凡事愛深思熟慮,琢磨來琢磨去,倒是不敢輕舉妄動了。
沉琅和衛璽算是有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可是他二人都一清二楚,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了。沉琅暗自送走了神醫,在新國主看來就是放虎歸山,他謀害自己君父的把柄可都在神醫手裡握着,若是被有心之人得到了,估計自己屁股底下的皇位,就會做得不那麼穩了。
沉琅夫婦的估計沒有錯,新國主在這樣的壓力之下,自然是不會再選擇站在大昀這邊兒了。他和如今的太后,早在前一兩年的時候就對北金頻頻示好,只是那時國主尚未駕崩,還不敢將事情做得太過於明顯,而現在就不一樣了。新國主就差昭告天下,自己要與大昀決裂,站在北金這邊。
沉琅倒是不必再裝病,反正他奄奄一息也罷,身強力壯也好,自己這位兄長都是不會放過他的。既然如此,也就無謂再替自己找這些麻煩。新國主二十餘年來都是將他視作一個有力的對手,他藏拙裝病都是爲了消除他的疑心,如今看來,這做法雖然起過一點效用,卻終究是功虧一簣。
他和薛縝當日的遭遇看似一樣,實則也頗有不同。薛縝當日畢竟有太后做靠山,自己還有霍祁鉞這個臂膀,後來娶了沈璇璣,雖不能說是如虎添翼,可也堪稱情投意合,他得意也好失意也罷,沈璇璣都會陪在他身邊。
而沉琅,除了也有一個出自於安國公府的賢妻之外,內無太后那樣強勢精明的長輩提攜,外無霍祁鉞那樣外粗內細的朋友襄助。先國主有心高看他,卻怎奈他自己秉性軟弱、後來又常年身臥病榻?
這樣惡劣的條件之下,沉琅能平平安安活到這麼大,還成了親,本來就是上天垂憐了。他也不是沒腦子的,否則也想不出裝病避禍的計策,也不會當機立斷地送走神醫,側面替自己和衛璽留下一張護身符,最壞地步也能和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人們拼個魚死網破。只是有時候,天時地利人和,於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想要成事與否,實在是關係重大。
之前的沉琅,除了一個尊貴的稱號,和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禍的父皇的寵愛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而現在,他有了衛璽,也有了來自衛璽身後的安國公府的助力,乃至大昀皇帝薛縝的助力。
如果說他以前只是一個在賭桌邊上旁觀的人,現在的他,也有些許籌碼了。儘管籌碼很少,聊勝於無。
可惜就是有人看不得他有哪怕半分的得意,新國主的作風其實和他那個不着調、總是糾結在雞毛蒜皮小事上的母后相差無幾,只是將齷齪心思都包裹在禮義廉恥之下,就顯得不像太后那樣不顧臉面,可是說起狠毒,倒實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雖然沉琅和衛璽的寢殿已經被薛縝派來的隨從們保護得嚴嚴實實,可到底是穆託的皇城,他要想做什麼手腳,也不是全無機會。而太后和如今沒有成爲國後、只是封做“賢妃”的當日太子妃,更是難掩激動的心情,就盼着哪天突如其來的喪報,沉琅夫婦死得連骨頭渣兒都不見,纔是稱了她們的願。
若是沉琅和衛璽知道他二人不知不覺間竟然遭受如此惡意,估計也會覺得奇怪吧。
皇城裡的惡意是沒有因由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殷紅如鮮血、妖冶如曼陀羅花香一般的惡意就會從層層疊疊的宮牆縫隙之中透出來,靜靜地散逸在晚風裡、在月光下。凡是它們經過的地方,溫情、善良、血緣、憐憫、友誼、愛情、親情都會枯萎衰落,就像失水的花朵,也像亂葬崗裡的枯骨,全無一絲生氣。
衛璽已經過夠了這樣如履薄冰的日子,如今穆託和北金來往頻頻,她雖然足不出殿,可又哪裡不知道新國主在打什麼主意,不覺又是驚又是怒,心底深處也泛上來一些她自己也不想承認的懼意和寒涼。
她可不願意死得不明不白,還是在這個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新國主的手雖然暫時還伸不進自己殿中,可也只是早晚的問題。穆託朝堂上的形勢同大昀和北金都很不同,作爲一個原本就是夾縫之中求生存的國家,依靠誰或疏遠誰,纔是朝堂議事的主旋律。
沉琅雖然多年裝病,可也不算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起碼他能拿出一份詳細的名單,告訴衛璽大多數朝臣的傾向。
儘管新國主和太后一心一意要向北金錶忠心,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和他們一樣想法的。這是新國主應該頭痛的事,衛璽和沉琅也可以見縫插針。
“雲暖,”衛璽揚聲,“去書房請二皇子來,我有話要同他說……”
再說霍祁鉞,此次算是攜妻辦差,一路上心情都不錯,到了“衛家軍”大營之中,見到一腦門子官司的夜來,也不得不打趣他幾句。夜來卻沒有他這麼好的興致,也不接茬,只是默默地領了他去瞧那幾具被蛇咬死的士兵的屍身還有那被斬斷的烏丹蛇。
霍祁鉞和瓔珞到了“衛家軍”營中的消息,自然沒有瞞過耳聰目明的元洌。他聽了暗衛來報,當下裡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擺了擺手,示意那人可以下去了。
他現在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只怕沒有人能瞭解,因爲就連他自己,也品味不出那樣又是苦澀又是欣喜的滋味代表的到底是歡喜還是憂傷。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在驅使他,居然做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荒唐決定,他想要親眼去看看瓔珞,去看看她拒絕了自己的求婚之後,現在過得怎麼樣。
好在夜幕迅速地降臨了,估計是老天爺知道他心情迫切,不忍讓他等得太久。元洌還是太子的時候,原是做慣了這樣攀牆夜行僞裝聽壁角的事兒的,連夜行衣都好好地掛在他寢殿之中,趁着夜色潛入潛出,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兒。
可是他沒想到米羅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來尋他,她手裡捧着一個小小的青玉甕,還用手遮着些,興高采烈地推開了元洌寢殿的門。
元洌早將宮人們都遣了下去,是故並沒有人來給他報信。米羅站在殿門口,望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正要出去的元洌,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元洌很頭痛,他也眼巴巴地看着米羅,想要恢復二人之前相處時候的氛圍,卻是感覺很有難度。
還是米羅首先打破了僵局,她乾巴巴地道,“我和師尊三日不眠不休,終於煉成了‘冰蠶蠱’,我想你可能急着瞧,就自己拿過來了。”
她上下又打量了元洌一回,“你......這是要去哪兒?”
元洌面對着米羅,倒是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自己是要去探望另一個女子,米羅雖然年紀少小,可獨佔欲和嫉妒心幾乎和她母親藍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元洌現在雖然很生瓔珞的氣,也覺得她不識擡舉,可是也並不想給她增添什麼額外的麻煩。
在他看來,瓔珞不過是一時的鬼迷心竅,最後的最後還是會回到他的懷抱,而他,也只會娶瓔珞爲妻。米羅和藍夙都是一樣的女人,他並不想和這樣的女人共度餘生。既然這樣,米羅這樣動不動就要出手殺人的女人,還是不要和瓔珞正面交鋒纔好。
可是面對着米羅俏麗如花的粉面,他一時也編不出什麼合理的謊言。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元洌,竟然靜悄悄地、無比尷尬地站在寢殿裡,身上穿着一件滑稽的夜行衣,說不出話來。
好在米羅知情識趣,她心裡對元洌又有一腔綺思,自然不願意見他這樣難捱,倒是罕見地懂事道,“既然你還有事兒要忙,我就明日再來,等到師尊煉好了‘五毒蠱’,你可要記得來瞧!”
元洌如蒙大赦,哪兒還有不答應的,連連點頭,看着米羅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心裡又覺得有些愧疚。果然,這樣長期欠人情的感覺就是不好,他一直想要擺脫這樣的感覺,卻一直被困在其中無法掙脫,先是藍夙後是米羅,她們似乎都在不斷地結網,將他栓在網中間,不斷地提醒着他的無能和無力。
如果是瓔珞,就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吧。元洌又想起她的那對手、她身上好聞的淡雅氣息、她替自己擦拭傷口的時候搔過自己臉頰的細軟的長髮,都是那樣的溫存熨帖,是他心底深處,千金也不換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