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珊瑚見自己身份被認出,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她拉着採茵跪在地上,對着葉老夫人哭道,“老太太,您就當今日沒見着我,求求您了!”
葉老夫人雖然氣過她不分是非,可是看她如斯淒涼,心裡也萬分不是滋味,她伸手去將沈珊瑚拉起來,“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若是叫你長姐知道了,豈不是要怪我袖手旁觀?”
沈珊瑚不肯站起來,兀自嗚嗚啼哭。衛府衆人都和她朝夕相處過幾年,見她這副境況,心裡都有些難過,一時除了齊紜淨摸不着頭腦忽閃着亮閃閃的大眼睛望着自家夫君,在場之人都不禁嘆氣。
葉冬毓硬將她扶起來,“向府倒了之後,老爺和大爺都派人去尋你,可那些兵丁也說你帶着個丫鬟走了,竟是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誰知你悄沒聲兒的竟然到了這兒。”她拉着沈珊瑚的手,看了葉老夫人一眼,只見她微微頷首,便轉過來望着沈珊瑚,“妹妹,同我們回去吧!”
沈珊瑚臉上淚痕未乾,卻十分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見葉老夫人皺起了眉頭,一臉的不贊同,連忙又跪了下去,“珊瑚以前糊塗,傷了老太太、老爺的心,如今,是沒臉回安國公府的。”
葉老夫人聽她這樣說,臉色稍緩,“你這丫頭,難道我和老爺還會和你記仇不成?說起來也不全是你的錯,你和你姐姐兄弟來到府上,到底是我照顧不周,你若是錯了三分,我倒是錯了七分。那都是陳年舊事,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向府已敗,你依舊回來在家裡住,沒人敢說什麼的。”
沈珊瑚還是搖搖頭,“老太太這樣說,叫我無立錐之地了。我年輕時不懂事,如今卻是心灰意冷,只想在這山中尼庵度此餘生,實在是不想再回錦繡繁華之地了。”
葉老夫人和葉冬毓面面相覷,一時毫無辦法。還是衛珏輕聲在葉老夫人耳邊道,“既然三表妹心意已定,咱們也不便強人所難,究竟她只在這山中,回頭我去和那尼庵住持說說,再多多佈施一些銀兩,不會叫她日子難過的。何況她突逢家變,心裡一時難以回還也是有的,這山中靜謐、庵裡明淨,讓她先休養一段日子,也是好的,就算是九王妃知道了,也會同意。”
沈珊瑚聽見衛珏的話,滿懷感激地對他投去一瞥。隨即便對着葉老夫人等人合十爲禮,低低辭別了,便帶着採茵快步去了,衛珏自派人跟去照應不提。
葉老夫人看着沈珊瑚有些狼狽踉蹌的背影,長嘆一聲,“都是造孽啊!”
葉冬毓和齊紜淨見她興致低落,對視了一眼,一左一右上來攙扶她湊趣兒。葉老夫人是個極通透的老人,也不會不承晚輩的情,勉強笑了笑,一行人原按計劃上山去了。
到了六月份的時候,沈璇璣終於誕下一個女兒,夫妻二人都初爲父母,心情十分激動。薛縝靠在牀邊,手裡摟着妻子,沈璇璣手裡抱着粉妝玉琢的小娃,二人不時對望一眼,都覺得無限滿足。
女兒起名是件大事,按理說當今天子是祖父,應當賜名。可是沈璇璣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要帶着皇帝起的名字度過此生,就渾身都不舒服起來了。薛縝知道妻子的心意,自己選了一個“宜”字給女兒,大名宜然,小名就按沈璇璣的意思,叫做阿寶。
這孩子是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自然如珠似寶,是她千金不換的心頭肉。
她不忘暗暗向天上的父母祝禱,“爹爹、孃親,女兒也做了孃親了,您二老在天有靈,請保佑我們一家三口平安喜樂、遠避禍端……”
在薛縝夫婦二人迎來新生命的同時,沉湎病榻多時的皇帝,也幾乎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元泰殿”的大門被風吹得敞開着,外面的天邊堆積着烏沉沉的雲朵,一道白亮的閃電閃過,沉悶的雷聲從遙遠的地方打着滾兒似的響近了。殿裡一片昏暗,皇帝伸手亂舞,像是想要拂去眼前的黑暗。
“父皇,你想要什麼?”八王爺舉着一盞燭臺緩緩地走了進來,他這幾個月蒼老了許多,清俊的臉上現出憔悴的神色,鬢髮都微微的白了,看着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不少。
皇帝見他進來,顫巍巍地強撐起身體,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滾!”
八王爺立住腳,站在離龍榻前半尺的地方,紋絲不動地站着,笑着搖了搖頭。
皇帝急怒攻心,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和這個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兒子勢成水火。他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好不容易忍住,卻已經脫力,扶着牀沿半日說不出話來。
八王爺遠遠站着,帶着一副悠然的表情欣賞着自己父親垂死掙扎的模樣。他心裡現在是個什麼滋味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問自己,有沒有哪怕是一個剎那,真心地敬過愛過面前這個男人呢?答案似乎很遙遠,又稍縱即逝,八王爺想去捉,可是又伸不出手去。
於是,就這樣吧……
皇帝駕崩,八王爺以爲自己登基之事是板上釘釘,誰知卻遭遇了不小的阻力。三王爺、六王爺是不管事的,可幾個叔伯級的老王爺和以安國公府、忠勇侯府爲首的勳貴世家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示應當先召九王爺回京奔喪。
八王爺想要發怒,想要殺雞儆猴,可是發現自己手中並無虎符、“金烏衛”也不服他的號令,他全部的武裝力量,不過是自己府內家將,和一些零星的戍衛。他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知道霍祁鉞必然是帶着皇帝的密旨去了萼邑,可是自己派出想要半途攔截他的人都毫無聲息,而這時若是薛縝回來了……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了。
他頹然地坐倒在龍椅之上,他的手抱住自己的頭,只覺得指尖冰涼,指縫裡漏着寒風,雖然是三伏天,卻覺得寒意陣陣。
難道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知道先帝駕崩那一日,薛縝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任誰去叫都不肯開門。霍祁鉞在外頭等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喝罵道,“好!你就在裡頭捂蛆吧,等老子去找能收拾你的神人來!”
他話音還未落,就見沈璇璣一身縞素,身後帶着抱着阿寶的奶孃,上來二話不說,伸手推開房門,從奶孃手裡接過孩子,對着霍祁鉞點點頭,轉身進了屋。
薛縝皺着眉頭正要發脾氣,只見沈璇璣抱着孩子站在他面前。女兒肉嘟嘟的小臉兒上一對黑亮的大眼睛正瞅着他,她素來不怕人,尤其見了爹爹更是興奮,伸手就要他抱。
薛縝少不得接過女兒,那一團軟軟的肉球兒躺在他懷裡,連他的心都跟着柔軟了。
沈璇璣也不安慰她,一邊拿着帕子替阿寶擦頭上的汗,一邊道,“方大哥這幾日也就該到了。”
方塵那日回營借兵,恰逢衛鄴的屍身被北金送還,留在營中料理喪事、代衛珈整頓軍務至今,待到一切停當了方纔趕來。
薛縝低着頭,撫摸着女兒柔細的臉頰,沒有答話。
“王爺,”她伸手握住薛縝的,“我知道你難過。”
“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薛縝還是不擡頭,低低地道。
沈璇璣不說話,也和丈夫一起看着女兒的小臉,“你看阿寶,長得多快,人小的時候每一天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長大以後,牽絆就多了起來。”
“愛過的人忘不掉,恨過的人也忘不掉,當時心念一動,就要用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去抹平那些喜悅或者創傷,王爺,我知道你心裡難過。”
薛縝身子一僵,伸手摟住沈璇璣,將她和女兒一起抱在懷裡,臉埋在她的頸窩裡。過了許久,沈璇璣才聽到他悶悶地道,“我們回去吧?”
沈璇璣的眼眶一下就溼潤了,她使勁地點點頭,“我們是該回去了。”
她是高門貴女,他是天潢貴胄,她當日只是爲了尋求一個避風港,而他,只是想要一朵掌中花。可是時光荏苒,世事變幻無常,她和他最終成了今天的模樣,她是他的骨,他是她的血肉,他們是彼此的獨一無二,是再來一次也不想更改、不想放棄的珍寶。
“我和王爺在一起,不是爲了在這小小萼邑度盡餘生的,那樣的話,即便王爺有我,有阿寶,可是依舊會嫌這時光寡淡。我的夫君,天命是要站在九重宮闕之巔,受萬人景仰,方纔不負這浩然天地。”
“王爺,是該帶着我和阿寶回去了。”
而屋外,清淨的天色呈現出妖異的藍紫色光芒,金烏西墜,舊的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