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領兵縱馬出城,遠遠就見輕薄的月色之下,薊博川只帶着十幾騎兵馬,和來犯的遊寇戰做一團。
這時雪已經越下越大,不過倏爾,就在他銀色盔甲之上落了薄薄一層。
因要格外多留人守城,萼邑人馬有限,薛縝自己身後的兵士,也並沒比薊博川多多少。
而敵方,雖是零散逃兵,卻也有七八十人、四五十匹馬。他們身上還穿着北金軍隊的盔甲,手裡的刀槍斧戟都是軍中規制,在月色和雪光下閃着冰冷的青色光芒。
“以一敵二,也算不得吃虧。”薛縝輕笑一聲,不忘回頭看看玉郎,“你怕嗎?”
玉郎搖搖頭,“姐夫不必管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薛縝點點頭,“咱們兩個,都不能出閃失。”
玉郎會意,輕夾馬腹,躍入戰陣,拔出家傳一刃青鋒,照着那正和同伴夾擊薊博川的一人頭上狠狠地劈了下去。
薛縝見他這樣勇敢,心裡不覺快慰,也縱馬入陣,恰好聽見薊博川贊玉郎,“成啊,小子!”
玉郎不答話,手下的劍卻使得更加精妙起來,刺、劈、砍、挑幾乎是一氣呵成。
敵人看見有人支援,又見薛縝和玉郎身法不俗,心裡就有些畏懼,出手便更加狠辣。
其實薊博川領兵有方,以自己父子二人之力鎮守萼邑數年,邊鄰不敢進犯,除了怕不遠的“衛家軍”及時支援,也有忌憚薊家父子的原因。
北金人荒蠻兇殘,體格天生比大昀兵士健碩,眼下對上,薊博川手下兵士卻也不落下風。
敵方打頭的一人見這情形,連忙扯着嗓子用聽不懂的話喊了幾句。
薛縝和玉郎都是一愣,看向薊博川時,只見他卻是一笑,“想跑麼?哪兒有這樣容易?”
薛縝只見他座下青驄一閃而過,竟然已經追着那逃兵而去。他心感不妙,高聲喊道,“薊將軍,提防有詐!”
沒有回話,只有隨着馬蹄踢踏蕩起的雪粒,在月下如煙落下。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沈璇璣還是沒有等到薛縝的時候,她心裡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喚來花嬤嬤,“叫雲先生傳令給守城的兵士,關上城門,一切預備以戰時例。叫百姓也少出門,王爺一日不回來,就一日加緊看管門戶,不論哪一家,都是這樣。”
花嬤嬤領命走了,蘭清將沈璇璣扶着坐下,“王妃,王爺和玉郎……”
沈璇璣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他們不會有事,如今我肚子裡的孩子是最主要的,你們務必留心。”
蘭清覺得她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又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也只有應是。
九王府裡一片慘風冷月,只有一個人欣喜若狂,她坐在漸漸暗下來的屋子裡,手裡死死地攥着一個小布娃娃。那布娃娃做得簡單,鼻子眼睛都是幾條線,臉上身上白慘慘的,寫着一串生辰八字,腹部扎着數支鋼針。
蘭蓁輕輕地撫摸着那娃娃,“他不在了,你也沒人護着了,想要孩子麼?我的孩子死了,又有誰來償命呢?”
她喃喃着,眼睛裡不時閃過狂~亂之色,她拔下一根針,又狠狠地刺下去,“去死吧,沈璇璣!”
薛縝生死未卜,沈璇璣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心臟就狂跳起來。每當這時,她似乎也能感到腹中孩兒的不安。她難受得臉色發白,額角鬢角都泛出汗珠,牢牢地捧着肚子坐在榻上,強迫自己沉靜下來。
“你要堅強!”她對自己說,也是對孩子說,“只有堅強,才能等來他的好消息。”
最先回來的是薊博川,他帶着零散的幾個兵士,幾乎要衝破城門。天黑了,守城的兵士瞧不清來人,便聽他已經高聲斥罵。兵士一面急忙打開城門,一面奇怪,薊將軍雖然性急,可向來很少這樣氣急敗壞地罵人。等到開了城門,只見薊博川一騎如風,快馬加鞭來到九王府,撲地跪倒在門前,“王妃娘娘,末將愚蠢,願求一死!”
沈璇璣聽了下人來報,雖然心急如焚,到底怕磕碰了腹中孩子。她強撐着花嬤嬤的手,穩穩地走到前頭來。
薊博川一見腹部已經微隆的九王妃,越發愧疚自慚。他伏在地上,“末將愚蠢,但求王妃責罰。”
沈璇璣的聲音都顫抖了,“王爺如何了?”
“末將追擊賊人,未想中了圈套。王爺和沈家小爺爲了救末將和士兵,陷在莽山之中,如今、如今尚不知下落。”
沈璇璣只覺得一陣暈眩,好在被花嬤嬤和趕上的蘭清扶住。莽山她知道,就在萼邑城外不遠,卻是極險要的所在,如今大雪下了數天,只怕山中出路已經被封住了。薛縝和玉郎,就算不死,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出來,他們走得匆忙,身上的儲備怕是也不夠。
薊博川見沈璇璣淚流滿面,越發覺得自己的罪惡罄竹難書。他跪在地上,將佩劍解下來捧給沈璇璣,“九王妃,您殺了我吧!”
沈璇璣將眼淚擦掉,“我殺了你,我的夫君和弟弟也不會回來。”
“如今已是隆冬,怕四周的流寇都窮兇極惡,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有。”她深吸了一口氣,“薊將軍是國家的軍人,不該只對我沈璇璣一人交待,你要保護的,是萼邑的百姓。”
薊博川沒想到她一個女子竟然關鍵時候這樣冷硬,他呆呆的,“可是,王爺他……”
沈璇璣猛地一揮手,是一個粗暴打斷的姿態,“王爺他吉人天相,有諸神庇佑,自然會平安歸來!”
自此以後,薊博川天天派人往莽山找尋薛縝、玉郎和其他兵士的下落,都沒有迴音。沈璇璣在家裡,除了養胎就是禮佛。她不敢哭,也不敢不吃飯、不睡覺,孩子在腹中一天一天地長大,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去做賭注,卻不能拿孩子的。
這是她和薛縝的孩子,就算是死,她也要保證他或者她的安穩健康。
薊博川回來了,萼邑城裡的氣氛倒是活躍了些。花嬤嬤也擔心薛縝的安危,可是無計可施,只有將自己的一顆心,全放在沈璇璣和孩子身上。她在府裡待着也氣悶,便出來又替沈璇璣抓了幾副安胎藥回去。
沈璇璣入口的東西,都是花嬤嬤和蘭清、青荇三人照看的,這日蘭清和青荇都在屋裡伺候沈璇璣吃飯,花嬤嬤便自己來到廚房煎藥。
她坐在小杌子上,望着那溫暖的爐火,不知爲何,就覺得眼皮陣陣酸澀。她想起了幼年時候的薛縝,他自幼生母早逝,向來懂事。她記得有一次,因爲服侍的人不經心,太后惱了,將他身邊的所有下人都要杖斃,還是不過四歲的薛縝,牢牢地抱住她,“我離不得奶孃的!”
那個孩子,就是那樣可憐,在最危險的地方好不容易漸漸長大、娶親,好不容易快要當爹了,居然又遭此一劫。
花嬤嬤哭了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哭得累了,眯了一會兒。
還是藥罐蓋子被蒸汽頂得汀泠作響的聲音喚醒了她,她猛地驚醒,氣急敗壞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老不修的,怎麼就睡着了?”
這時蘭清剛好來到廚房,“藥煎好了?嬤嬤辛苦了。”
花嬤嬤顧不上再想什麼,將藥倒進碗裡,又蘭清送了去。她自己慢慢地從廚房踱出來,站在院子裡,看着那已經枯了的樹,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能開花呢?這冬天,真是讓人難以忍耐的長啊!
“誰?”花嬤嬤猛然回頭,只見一道身影飛快掠過。她心知有古怪,連忙追了上去,還大聲叫道,“來人!有賊!”
沈璇璣端着藥碗,看着那一碗黃不黃黑不黑的藥湯,只覺得午飯一陣一陣地涌上來,“我等會兒再喝。”
蘭清搖搖頭,“涼了藥性就散了,王妃還是趁熱喝了吧。”
沈璇璣想一想,勉爲其難地將藥碗湊到嘴邊,正要喝時,只見花嬤嬤瘋了一樣衝進來,一把打落藥碗,“王妃,這藥不能喝!”
沈璇璣嚇了一跳,皺着眉頭問道,“怎麼回事?”
就見花嬤嬤忿恨地將下人們牢牢按在地上的蘭蓁扯到她腳下,自己也跪下,“老奴昏聵,給王妃煎藥不留意,讓這賤~人得了機會,在王妃安胎藥里加了東西。”
沈璇璣背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方纔勸說她喝藥的蘭清更是捂着嘴,就怕自己哭出聲來。
沈璇璣擡腳下榻,來到蘭蓁跟前,“你爲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蘭蓁被按在地上,斜眼看着沈璇璣,“殺了你,去死吧,和你的孩子,去給我的孩子陪葬吧!”
沈璇璣一把拂開下人的手,扯住蘭蓁的頭髮將她拉起來,讓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爲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蘭蓁這時已經瘋癲,呵呵地笑起來,“我也有過孩子,王爺說那男人不要我,叫我打掉了,他叫我的孩子死,我也要他的孩子死!”
“都是你!”她發起狂來,“沈璇璣,若不是你霸着王爺,他怎麼會討厭我,怎麼會這樣對我?”
沈璇璣望着蘭蓁,心裡的惡意噴薄而出。面對這個想要置自己的孩子於死地的女人,她這段日子以來刻意壓制的情緒全部都爆發了出來。她死死地扯住蘭蓁的頭髮,用盡全身的力量,打了她兩個大耳光。
蘭蓁被沈璇璣扇倒在地,口鼻裡都噴出血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花嬤嬤,叫人來,將這賤~婦給我賣的越遠越好,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