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霍祁鉞憋不住笑了出來,好像這位八王爺還顧念過兄弟情誼一樣。
他笑得開心,冷不丁瞧見沈璇璣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正極不贊同地看着他,連忙正色,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薛縝心裡的警鐘卻被這句話敲響了,他在城外,八王爺在城內,怎麼說都有一些人馬在側,若是強行入城,瓊江勢必要大亂。他不怕八王爺的手段,卻不願背上咄咄逼人的惡名。
薛縝最終答應了八王爺的要求,當晚留在城外。他看着那人去了,纔有些頹然地翻身下馬,和沈璇璣一起走到衆人視線之外。
“我是不是太過軟弱?”薛縝有些沮喪,“城中情況如何我們都不知道,若是強行入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瓊江的百姓要遭殃不說,怕是那些勳貴朝臣,也不會贊同的。”
“王爺,這些事情,你不必對我交待。”沈璇璣伸手握住他的,“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結果纔要緊,他能阻得了咱們一時,擋不住咱們一世。”她知道己方雖然有“衛家軍”和安國公府爲首的世家朝臣們支持,可是到底羽翼未豐,又離開瓊江多年,那些人也並不瞭解薛縝此人。如今肯持觀望態度,或者微微地偏向薛縝,也不過是因爲八王爺實在太過分,大家都想着兩害相較取其輕罷了,並不是對薛縝本人有多少期待和寄望。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薛縝越發不能輕舉妄動,一切舉動都要以臣子們的取捨爲取捨。薛縝當下要做的,不是領兵攻入瓊江城門,而是平平靜靜地入城祭拜先帝,拿出霍祁鉞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帶到萼邑的先帝密旨,那樣纔是名正言順。
薛縝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道寫在絲帛之上的密旨正悄悄地躺在裡面,那是先帝親筆血書,上頭清清楚楚地寫着,萬一自己駕崩,八王爺不堪大任,九王爺薛縝回京登基。
薛縝還記得自己看到這道密旨時候的心情,不知道是悲還是喜。若說是悲,起碼自己的父親在生命臨近尾聲的時候還是將這萬里河山託付給了自己;若說是喜,他到底,是爲了他自己。先帝並沒想到自己那麼快就會被自己最爲寵愛的兒子氣死,薛縝不過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做出這個決定,日後遺臭萬年的可能性就要小一些。還是要多虧霍祁鉞精明,知道密旨的要緊之處。
薛縝心裡暗贊霍祁鉞,擡頭去找他,卻怎麼也找不到。
“小霍呢?”他奇怪地問道,沈璇璣也四處張望着尋找,“方纔還在這兒,我看他笑得張狂,還瞪了他一眼。”
霍祁鉞當然不會那麼聽八王爺的話,他現在正在瓊江城裡飛檐走壁,因爲最近山雨欲來,瓊江的大街上格外冷清,恰好方便了他,還省得穿夜行衣了。
他的輕功是童子功,大昀沒有幾個人能出其右,他飛起的身影就像暗夜裡的一隻梟,雖然冷厲,卻悄無聲息。他落在了一戶人家的院牆之上,回頭四處張望了一番,見並沒有被人盯梢,才一翻身下了牆頭,大模大樣地向屋內走去。
“哎呀老齊,幾個月不在,你可有沒有想你家統領我啊?”......
也不知道他在城裡做了什麼工夫,總之次日薛縝入城格外順利。八王爺大勢已去,還想做困獸之鬥,可他身邊不過幾個親兵家將,又哪裡可比薛縝背後的“衛家軍”?
薛縝一進了城,第一時間去往先帝靈前祭奠。先帝的諡號自然有學富五車的朝中文臣擬定,看着那一串寓意極美好的字組合在一起,端端正正地鐫刻在牌位之上,薛縝似乎找不到什麼意義。雖是這樣,可他披麻戴孝,跪在先帝靈前哀哀痛哭的淚水卻是真的。這個人給他生命,給他地位,也給他輕視和傷痛,而如今他已經化作一絲幽魂,也許就飄蕩在皇城的某個角落,也許凌駕在他們頭頂看着他們,也許早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人一死,如燈寂滅,不管生時多麼的尊貴煊赫,死後不過是一段輕飄飄的回憶而已。
顯而易見,先帝留給沈璇璣的回憶,額外的不美妙。
可她到底是王妃,就算是普通人家,公爹死了,做媳婦的也沒有不在靈前哭祭的,何況天家爲子民表率。沈璇璣以爲自己不會流淚,她對他的憎厭如此深刻,他死了她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哭呢?可是她實在錯誤估計了自己,她的眼淚奔流,放肆地將跪在她身邊的三王妃和六王妃都嚇了一跳。六王妃和她關係稍近一些,見她哭得頭都擡不起來,便小聲地勸慰,“弟妹,節哀順變啊!”
此時薛縝並未登基,可密旨上寫的什麼,六王妃用大腳趾也能想得出來,面對未來的皇后,她實在需要表示出更多的善意。
沈璇璣還記着她待自己和薛縝的情分,在她的勸說之下漸漸地收了淚。她自己也很詫異,爲什麼哭得那麼痛,就像要把這些年的冤枉委屈都哭出來一樣。
八王爺在看到薛縝安然入城的那個瞬間就覺得渾身都要垮下來了,他連表面上的友善都做不出來,只有呆呆地立在一邊,看着一直平庸的三王爺和殘疾的六王爺,在自己的王妃的陪伴之下,親熱地迎上去和薛縝寒暄。
薛縝面對自己的哥哥們總是十分謙恭有禮,對他的失態也沒有做出過多的反應,只是在路過他的時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八王爺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裡一驚,他和薛縝如今已是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實在無須再做什麼表面功夫,被人看到了,不過是徒增茶餘飯後的笑料而已。
他也不留下和兄弟們一起祭奠先帝,而是拂袖而去,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王府之中。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來好好地計劃一下,他百思也不得其解,爲什麼薛縝的命這麼大,在萼邑的時候派去殺他的死士都被剿滅了,在途中下毒又未得逞。光說昨晚,他原本想着將他們阻在城外,等到半夜時分派自己的人去誅殺,別的人都是次要,只要能取了他們一家三口的性命就行了。可是誰知道如意算盤又未打響,“金烏衛”突然加強了城內巡視,他就算貴爲王爺,面對處處給自己設障的“金烏衛”,還是不敢太過明目張膽。薛縝和姚燁不一樣,他可以派人假扮成劫道的賊人殺了姚燁給朝臣施加壓力,卻不能大喇喇地殺死九王爺一家。說到底,還是因爲他手下無得力之人。
他想到薛縝手下的人,雖然不多,可是個個都是人中之龍,而自己,當初真是瞎了眼,連向遠那樣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拿來當做心腹臂膀!他的見識比起薛縝,真是差得不是一半分,命途比起他,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八王爺很沮喪,其實在昨晚誅殺計劃破產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此次怕是九死一生了。
如果要說他現在最恨的人,莫過於先帝。既然不能保證最後會將皇位傳給他,就不應該在一開始,給他那麼大的期望!
如果先帝有靈,知道八王爺的心聲,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陵寢裡活過來。人心總是不足,得一望十是人的天性,說好聽些叫做上進,說得難聽就是貪婪,八王爺只顧着埋怨自己的父皇,卻不曾想一想,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和資格執掌大寶。
人,對自己認識不清,纔是最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