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八王爺在霍祁鉞這兒吃了癟,又要想些什麼不入流的法子來下了他掌管“金烏衛”的權力,且說萼邑城內,薛縝和玉郎以及那些兵士們,依舊沒有回來。
沈璇璣惦記着丈夫和弟弟,又懷着孩子,其辛苦可想而知。要不是她少年之時突遭大變,後來的每時每步都是如履薄冰,早就鍛煉出一副異於常人的堅硬脾性,可真是要撐不下去了。
而饒是堅毅如她,在幾個空漠冷寂的夜晚,想起下落不明的親人,和一家未卜之前途,也蒙在被子裡,大哭了幾場。
而此時的薛縝和玉郎,已經和隨同的兵士們,一起在莽山之中跋涉了幾日。來時之路已經被大雪封死,他們不得已,選擇從另一條路出去。
還好他們身上都帶着酒壺和火摺子,還有一些乾糧。只是此時山中動物冬眠,實在是打不到什麼活物來果腹。這樣惡劣的情況下,連一向四平八穩的薛縝也不禁暗暗着急,若是再盤桓幾日,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他不想死,他還沒見過他的孩子,他愛的女人還在家裡等他,他還沒有替太后報仇,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他不能死。
他心裡想着,腳下一腳深一腳淺地,馬早是不騎了的,被他牽在手裡。一擡頭就見兩個前去探路的兵士跌跌碰碰地跑回來,“九、九王爺,有人入山來了,似乎,是來找咱們的!”
薛縝循聲望去,只見那兵士說的不假,遠處山道之上,隱約有一隊人影,都是棄馬步行,正朝着自己這個方向而來。
“來人是敵是友還未可知,都留神着點兒!”薛縝拔出劍,回頭向衆人叮囑道。玉郎也學他拔出劍,抵在胸前,他們身後的兵士也都各自做好了戒備。
此時山風獵獵,雪花紛揚,萬籟俱寂,只聽見風聲、雪聲,和薛縝一行人淡薄的呼吸聲。
對面的人似乎也看到這面的人影,都加快了步伐。
而他們走得越近,薛縝就將手中劍攥得越緊,直到聽到那領頭的一人,高聲問道,“對面可是九王爺麼?”
薛縝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一時卻想不出是誰。
那人聽不到他回話,只有自報家門,“在下方塵,九王爺不記得在下了麼?”
薛縝還未及答話,玉郎已經激動地喊道,“方大哥!我是玉郎啊!”他將劍收回鞘內,不顧旁人,踏着積雪飛奔過去,還像小時候一樣抱住方塵的腰,“方大哥,你怎麼會來了?”
方塵被他撲得一愣,隨即便大大地笑起來,“玉郎?你長了這麼大了!”
玉郎自豪地仰着頭,“那是,你交給我的功夫,我沒有一日不練呢!連姐夫都誇我!”
二人說話時,薛縝也帶着兵士走了過來,他是王爺之尊,一走過來,方塵和身後之人都下拜行禮。
“諸位不必多禮。”薛縝淡淡地笑着,“辛苦諸位了。”
他定睛打量方塵,只見他身姿越發魁偉,面色黝黑,下頜已經蓄起了短鬚,一身玄鐵鎧甲,瞧着越發英武。
方塵也在打量他,如今的薛縝,早已不是在瓊江之時遍身綾羅的閒散王爺,他身上束着銀甲,頭上簪着平冠,沒有珠玉玎璫,卻依舊不減風流。
薛縝知道方塵去投奔了“衛家軍”,又見他身上服飾,便笑着問道,“方將軍怎麼來的,不是隨衛姑娘在營中麼?”衛鄴下落不明之後,大昀朝堂竟派不出一個能夠代掌“衛家軍”之人,只好由衛珈一介女流代父之職。而各朝各代也並非沒有女將,只是朝廷往往會替這些巾幗英雄加勳封號,唯有本朝皇帝,因爲聽信奸佞邪言,並不肯給衛珈一個空頭郡主的封號,於是薛縝只有還按“衛姑娘”稱呼。
方塵一邊將薛縝一行人將自己來路方向引,一邊將衛珈得了薛縝失蹤的消息後就派自己帶兵來尋之事備細說來。薛縝奇道,“衛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是璇璣送信嗎?”
方塵一笑,“萼邑離‘衛家軍’營地本不是甚遠,衛姑娘長久駐紮此地,自然有她的訊息通道。”
薛縝也覺得自己這話問得缺心眼,想必是這些日子營養不夠,不禁臉上紅紅的。
有了方塵引路,沒過多久,便出了山。一行人在山腳下微微休整,薛縝心裡惦記沈璇璣,恨不得脅下生雙*回去。方塵在一旁擰開皮囊大口大口灌酒,冷眼看他坐立不安,不覺微微笑起來。
玉郎自小和方塵熟識,數年不見自然有不少話說。方塵見尋到了他們,心裡大石也放下。一衆兵士都是行伍出身,萼邑守軍的見到活生生的“衛家軍”自然有不少好奇之處,彼此也不見隔閡。
一行人折騰了這些天,歸心似箭,未到天黑,就回到了萼邑。
自然早有人報信,沈璇璣聽聞,又驚又喜,一站起來差點跌倒。
“王妃!”蘭清急忙來扶,“就算高興,也要小心!”花嬤嬤也在一邊護着。
沈璇璣不管她們,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門前,恰好薛縝正一步跨進來。
“王爺!”沈璇璣顧不得矜持,提起裙子向他跑過去,直看的蘭清和花嬤嬤捂嘴驚呼,一頭的冷汗涔涔而下。
還好薛縝理智尚存,敏捷地將她阻在半途,輕輕將她攬過,不然他的兒子或者姑娘,就得一頭撞在這冰涼鎧甲之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慢着,慢着,我不是回來了麼?”薛縝見到沈璇璣就笑,伸手捏捏她的臉,“你倒是沒瘦。”
“可是你瘦了。”沈璇璣伸手撫上他的臉,淚眼盈盈地道。
“咳咳,那個,姐姐,我也瘦了。”玉郎嬉皮笑臉地蹭過來,拉過沈璇璣,“你也別隻顧着姐夫,你看看,誰來了?”
沈璇璣循着他目光望去,就見方塵站在地上,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安靜地看着她。
“方、方大哥麼?”沈璇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伸出手揉了揉,又擡目望來。
方塵看到沈璇璣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裡一時不知是悲是喜。他忽地覺得眼睛酸澀,可是這衆目睽睽之下,他身爲軍人,總不能落淚,那還成什麼樣子了?
他只好笑着打趣沈璇璣,“大姑娘不過幾年不見,就不認得故人了。”
沈璇璣笑不出來,她已經默默地哭了起來。
薛縝見狀連忙上來喚二人進屋,“來來來,別叫外頭人以爲我欺負你了。”
幾人回到屋裡,沈璇璣淚還未乾,已經張羅着叫下人備下熱水飯菜好酒,而外頭的兵士們,一進城就被薊博川帶去好生安置了。
屋裡又加了幾個炭盆,雲先生聞訊也急忙趕來。他和方塵是老相識,見面自然別有一番歡喜。沈璇璣親自投了帕子遞給三人。方塵見她和薛縝夫妻和睦,二人眉目流轉間皆是情意,心底雖然發酸,卻也替沈璇璣高興。
他不能欺騙自己,離開安國公府這幾年,整日對着萬里長空,心中是無邊江山,並沒有別的人,能走進他的心裡。他心心念唸的女人,自始至終,只有沈璇璣一人。
而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如今更有了別人的孩子。
那就算了吧,方塵對自己說。
“方大哥,這一杯,我敬你。”方塵正想着心事,卻見自己眼前伸過來一對玉白豐腴的手,端着一個青瓷酒盅。他鼻尖縈繞着一縷幽香,那是沈璇璣身上特有的香氣。
“大姑娘不方便飲酒,我就代勞了。”方塵接過她的酒盅,一飲而盡。
薛縝在一邊看着,這個男人對妻子的情意他又怎麼會看不出來?怕也就只有沈璇璣還兀自懵懂。她嫁給他時間長了,他幾乎要忘了她是多麼不解風情了。
再看看方塵,薛縝替他竟然升起一種“所託非人”的遺憾之情……
那夜方塵和薛縝都喝得酩酊大醉,方塵知道春綽慘死之後,心裡也很難過。他曾經看着春綽長大,那樣嬌俏如春日杏花的女子,竟然死得這樣慘。
他的酒意已經上頭,對着薛縝也不顧禮儀了,只是狠狠地拍着他的肩膀,“王爺,豺狼虎豹屯於階陛,您還要忍嗎?”
薛縝也是滿面酡紅,眯着醉眼死命地搖手,“不忍了,再忍,愈發沒有我兒子的立足之地了。”
沈璇璣見二人興致好,也不去勸阻,只是讓青荇和蘭清留下篩酒,自己先回房歇了。
她眯着,並沒有睡着。果然,過了不多一會兒,就感覺一個人躺在她身邊,將她溫柔地抱在懷裡。
她轉過身來看着薛縝,“你又弄鬼,灌醉了方大哥,自己沒事,他可睡下了?”
薛縝點點頭,“雙池服侍他睡下了,你怎麼還不睡?你不困,我兒子也要困了。”
沈璇璣這時候方纔流出淚來,她伸出雙臂抱住薛縝,“王爺以後再也不要不見了,這幾天,我心裡實在害怕得很。”
薛縝鼻子一酸,將妻子摟得更緊,“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