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諸般不順,可七月末的時候,安國公府還是迎來了一樁喜事。衛玢中了進士,提親的人已經踏破了門檻。衛邗和葉老夫人見他上進,都十分高興,雖然姚氏不理,他二人依然放開了手眼多方打聽、仔細挑選,最終,替衛玢選了御史大夫齊湛的獨女,今年年方十六的齊紜淨。
沈璇璣在九王府聽了這個消息,心情也好了幾分,“既然定下了,老太太必然要見見齊家姑娘了吧?”
來九王府報信的是葉老夫人身邊的劉嬤嬤,她一聽這話笑道,“王妃真是料事如神,就是下個月的初二,大~奶奶做東,說請齊姑娘表姐妹幾人來咱家賞桂花呢!”
沈璇璣點了點頭,“大嫂子向來穩妥,三哥哥這樁婚事,想必家裡人都十分滿意,我聽了也高興。”說着回過頭去吩咐春綽,“去將那對七寶耳璫拿來,讓嬤嬤帶回去。”
“我最近府裡事忙,就不回去了。”沈璇璣又轉過臉來對着劉嬤嬤道,“替我向老太太、老爺並府裡兄弟姐妹們問好。”
“是。”劉嬤嬤笑吟吟地應了,“老太太還等着老奴回話,老奴就先告辭了,王妃要多多保重,老太太方纔放得下心。”……
八月初二那日,安國公府上下都喜洋洋的。門上聽差的人一大早就束手靜立以待,好不容易看到齊府的青蓋馬車露出一點兒影子,就有人一陣風地去回了葉冬毓和葉老夫人。
待到齊紜淨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車,就見到一身珊瑚紅滿地金繡菡萏長鍛衣裙的葉冬毓站在地上笑道,“妹妹可來了,我家老太太唸叨了多時呢!”
齊紜淨一路連說着“哪裡敢當”,一路被葉冬毓攙着,先來到“萱禧堂”見過葉老夫人。隨着她來的是兩三個表姐妹,都是知道今日來意的,也不去搶她的風頭,只跟在後頭。葉冬毓仔細叮囑了服侍的丫鬟婆子,也並沒有怠慢半分。
“萱禧堂”裡除了葉老夫人,和站在她身後的淳姨娘,沈瓔珞、沈珊瑚、向小園這幾個還未出閣的姑娘也都站在地上,卻不見姚氏和向姨媽。齊紜淨是第一次見葉老夫人,只覺得她雖然年老、鬢髮如雪,可容色威儀實在是罕見,筆挺地坐在榻上看着她,一雙眼睛澄亮,倒不像這個年紀的老嫗。
“見過老夫人,老夫人身體康健。”葉老夫人打量了齊紜淨一眼,只見她身材窈窕、膚色白淨,穿着一件翡翠綠的撒花綢衫,下頭繫着竹葉青灑金的百褶裙,裙褶間都用絲線綴着細小的銀鈴,可她走進來之時卻沒有一點兒響動。她的臉龐是瓜子型的,一對細彎彎的月牙眉,下頭是明麗的大眼睛,配着小巧的鼻子和嘴,顯得十分清麗娟秀。她並沒有戴什麼貴重的首飾,只是簪着一對白玉插簪,烏黑的髮辮上繫着銀流蘇。
葉老夫人心裡暗暗點了頭,看來這位御史大夫很會教女。她臉上浮現出一個極慈愛的笑容,對着齊紜淨招了招手,“乖孩子,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齊紜淨遲疑了一下,還是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任由葉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她都細細地答了,並沒有一絲不耐煩。葉老夫人這下更滿意,指着葉冬毓道,“你可被比下去了!”
葉冬毓“噗”地笑了出來,剛想打趣兩句,只見齊紜淨俏臉通紅,連忙按住了話頭,轉顏道,“好了,老太太瞧也瞧過了,再看多一會兒,怕是以後更要嫌着我了,不如我帶妹妹們先到花園子裡去,老太太先歇歇,什麼時候不嫌我了,再叫青荇來傳我伺候!”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的話逗得笑了出來,齊紜淨見這位未來的妯娌活潑風趣,倒不是什麼難相處的,暗暗放下心來。她辭過葉老夫人,由着葉冬毓攜了她的手往花園子裡去了。
淳姨娘一直在旁邊默默觀察,見齊紜淨容色清麗、行止端莊大方,知道衛邗和葉老夫人是花了心思替自己兒子擇媳,眼圈就微微紅了。
葉老夫人見她這樣,知道她的心事,伸出手去拍了拍她,低低道,“你這下可以放心了。”
淳姨娘點了點頭,“璽兒去得遠,我身邊只有玢兒,老太太和老爺這樣看重他的婚事,我心裡實在感激。”
“玢兒是我的孫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他。”葉老夫人喝了一口茶,“他如今這樣爭氣,等到娶了媳婦兒,過一年再生個大胖小子,你的日子就好過了。”
“但願有那一日。”淳姨娘想到那副美好圖景,也不覺開顏一笑。
“三哥哥,怪不得雲先生總讓我學學你的沉穩,你就不想看看新嫂嫂麼?”書房裡,玉郎趁着雲先生不注意,低低地問衛玢。
衛玢臉上一紅,他原本就是怕羞,才從屋裡躲到書房來的。
“你胡說什麼,還不好好把這一節背熟了,省得雲先生又要說你!”衛玢顧左右而言他,玉郎怎麼會聽不出來,他賊賊地一笑,正要說話,就聽雲先生那清亮卻不乏威嚴的聲音響起了,“玉郎,你又想抄書麼?”
玉郎縮了縮脖子,苦着臉道,“先生,我抄書沒什麼,只是別叫青荇姐姐去二姐姐跟前告我的狀就好了。”
雲先生尷尬得十分可疑,居然罕見地沒有訓他,反而道,“你也辛苦了一旬,今日本就該歇歇的,將這一節默出來,我看過了,今日的課就到這兒了。”
玉郎眼睛一亮,想要歡呼,卻見衛玢一臉的窘色。而云先生尚且落井下石地道,“至於三爺,已經考過了,日後也就不必再在我這兒裝幌子了。三爺念老了書的,難道還不知‘食色性也’,可是聖人教誨啊!”
衛玢覺得雲先生簡直太爲老不尊了!他不要聽這些,捂着耳朵跑出了書房,裝作沒聽到玉郎的笑聲一般。
他逃出了書房,一個人默默地信步走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花園子外頭。
隔着矮矮一圍牆,隱約能聽到裡頭傳來女子輕笑之聲。衛玢的心怦怦直跳,尤其是想到自己未來的妻子也在其中,就覺得心裡又是難熬又是羞窘,倒像是貓抓一般。
他正自熬煎,忽然聽到一個乍驚還喜的聲音,“三哥哥,你怎麼會在這兒?”
衛玢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向小園。向小園原本心裡發悶,藉口要更衣,也不許丫鬟跟着自己出了園子。孰料遇見衛玢,此刻她見他愣愣地看她,更是喜上心來,“真是巧,三哥哥可是來瞧我的?”
衛玢被她這話唬了一跳,連忙正色道,“我不過路過而已,妹妹慎言。”
說着就要走,卻被向小園堵住去路,“三哥哥,你可是因爲定了親,就不親近我了?”
衛玢嚇得往四周看一看,心裡也有些惱了,這話若是傳出去,他們二人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覺得奇怪,就算向小園不在乎他的名聲,難道她連自己的清譽也不在意麼?他哪裡知道向小園的一段心事,向小園癡戀他,幾乎已經着了魔。她原本想着,以自己的人品性子,天長日久衛玢必然對她生情。誰知這幾年間,雖然她百般主動,揹着向姨媽做了不少工夫,可衛玢依舊對她冷冰冰的。不要說暗生情愫,就是尋常兄妹相交,衛玢對她,也不比對沈家姐妹親熱。
向小園雖然生氣,卻從未氣餒,她堅信水滴石穿,認爲自己精誠所至,就算衛玢是石頭打就的一顆心,也必然爲她洞開。這幾年來,她替衛玢做的荷包、鞋子、腰帶爲數不少,自己出了體己去收買他身邊伺候的人,叫丫鬟小廝們替她帶話。誰想淳姨娘心思細深,衛玢身邊的人並不敢做這些事。她多番費事,不過是叫衛玢越發對她避之如虎而已。
如今衛玢更是定下了親事,自從見到齊紜淨的第一眼,向小園就將她深深地恨上了。
在她心裡,不是衛玢看不上她,而是齊紜淨半路插足,壞了她和三哥哥的姻緣。
“那位齊姑娘我見過了,沒有一處比我強的,三哥哥你爲什麼要她不要我?”向小園泫然欲泣,衛玢頭痛不已。
“向表妹,兒女親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說齊……齊姑娘出身官宦人家,知書達理,便是她不這樣優秀,也已經是祖母和父親爲我定下的親事,不容他人置喙。”
衛玢自認這話已經說得無比清楚,向小園卻會錯了意,“三哥哥,你這意思,是說她是父母強爲你定下的,你心裡並不歡喜她,對不對?”
衛玢覺得自己真是有理說不清,他苦笑了一下,“向表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向小園很執着,“我就知道,三哥哥你心裡是有我的,只是淳姨娘和我姨媽素有嫌隙,不喜歡我親近你,你爲了孝順,纔不敢和我在一起,對不對?”
衛玢這下真生了氣,“向表妹!淳姨娘向來尊重母親,你休要從中挑撥!”
“這樣就更好了!”向小園拍着手,“那我去同我姨媽說,你不要娶齊姑娘,好不好?”
衛玢覺得她簡直是瘋了,他一甩袖子,“向表妹,若是我以前有什麼事情做得不妥,使你起了誤會,衛玢在這兒賠禮了。”他對着向小園做了個揖,“可是我心裡,確實對你沒有半分非分之想,如今我已經定了親,咱們雖是表親,到底男女有別,日後還是少見爲妙。”
他轉身要走,向小園扯住他袖子,“三哥哥,你生我的氣了麼?”
衛玢扯回袖子,“向表妹!還請你自重!你不在乎自己的閨譽,我還是讀書人,豈能做出豬狗不如的事情來?叫人知曉了,不僅老太太和父親要大發雷霆,就是……就是齊姑娘知道了,心裡也會難過。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豈能爲了別的女子叫她難過?言盡於此,還望向表妹好自爲之!”
衛玢拂袖而去,只丟下向小園怔怔地站着垂淚。她自己哭了一會兒,忽地計上心來,又是一笑,“三哥哥,你話說得這樣絕,我就要瞧瞧,你做起事來,是不是也是這樣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