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縝這幾日都是夜半三更纔回到王府,這日好不容易早些,卻聽說沈璇璣已經睡了。
“怎麼這麼早?”薛縝有些奇怪,看看日頭都還未落,他問春綽,“王妃可是有什麼不舒服?”
春綽的眼睛紅紅的,癟着小嘴兒道,“王妃不讓說。”
薛縝失笑,故意板了臉,“你忘了王妃的話,這府裡我最大?有什麼話就說吧!”
春綽本來就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見沈璇璣難過她也難過,就一邊抱怨一邊將沈珊瑚的事對薛縝說了個七七八八。
薛縝聽完,不置一詞,對着春綽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去吧。”
春綽一邊揉眼圈一邊抽抽搭搭地道,“可是王妃還沒吃飯呢。”
“去叫花嬤嬤親自做個粥來,拌兩個涼菜,別放了香油弄膩了。”薛縝在沈璇璣衣食上一向用心,春綽也不以爲怪,點了點頭去找花嬤嬤了。
薛縝進得屋來,只見沈璇璣背朝外睡在牀上,蘭清見他進來,急忙起身行禮。
薛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揮揮手示意蘭清出去。蘭清領命,帶上了房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薛縝輕輕走到牀邊,自己脫了鞋,躺在沈璇璣身邊。
沈璇璣沒轉身,只是往裡靠了靠。
薛縝從背後抱住沈璇璣,“睡着了?”
“沒。”沈璇璣帶着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
薛縝伸手摸了一把沈璇璣的臉,觸手冰涼。他將她扳過來,“怎麼了?”
沈璇璣眼睛紅紅的,把頭往薛縝懷裡埋了埋,“別說話。”
薛縝乖乖地閉上嘴,將妻子往懷裡摟了摟,好像給貓順毛一樣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背。
好像過了很久,好像又只是半刻鐘,沈璇璣說話了,“其實我們小的時候,感情很好。”
薛縝不接話,靜靜地聆聽着。
“我記得珊瑚六歲的時候,我和方大哥第一次帶她和瓔珞偷溜出門,後來被娘發現了,罰我抄了半本詩經。”
“她八歲的時候,爹爹教她騎馬,她怕得不得了,死死抱住馬的脖子,卻不肯放棄。”
“她從小就是那樣,爹爹叫她做的事情,她就算不擅長、不喜歡,也都會做好。”
“丁姨娘去世得早,她自幼在娘膝下長大,孃親自替她開蒙,跟我和瓔珞一樣。”
“別人家裡有嫡庶,爹爹和娘從來沒有把她看做庶女,我和瓔珞也沒有。”
“她十歲的時候,家裡有幾個老僕人對她輕忽,娘將他們都趕了出去,從此,再沒人敢對沈三姑娘不敬。”
“爹孃在的時候,珊瑚很聽話也很快樂。我們逃難的時候,我在馬車上對她和瓔珞說,‘以後有我,就和爹爹孃親在的時候一樣’,說起來,是我食言了。”
“爹孃將珊瑚託付給我,不是爲了讓她像今日一樣,隨隨便便就將自己嫁了出去。”
“王爺,我真的很失敗啊……”沈璇璣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終於按捺不住,窩在薛縝懷裡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怕他們怪我……”
薛縝拿下巴蹭了蹭她頭頂,“不會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你打誑語!”沈璇璣把鼻涕抹在他衣襟上,紅着眼睛看着他。
薛縝不去肉痛自己身上寸錦寸金的煙紫色蜀錦長衫,伸手替沈璇璣擦眼淚,“我沒騙你,要是我的話,未必能像你做得那麼好。”
“珊瑚的嫁妝,怕是得多多地操辦。”沈璇璣捏着薛縝的耳朵,“向家一門的唯利是圖,既要讓她有錢傍身,又不可太露,依我看,還是多換些田契莊子,雖然不像鋪子那樣進錢快,到底穩妥些。”
“沒問題!”薛縝對錢財沒什麼貪慾,只要沈璇璣高興,他是不介意千金換一笑的,“我明天就派得力的人去幫你辦!”
沈璇璣被他這樣爽快的態度弄得鼻子一酸,眼淚又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薛縝驚了,“又怎麼了?嫁妝翻倍?沒問題,你別哭了!”
沈璇璣搖了搖頭,吃吃艾艾地道,“我、我是覺得,你、你真的愛我……”
“你太好打發了!”薛縝“噗”地笑出來,又把沈璇璣往懷裡揉了揉,“先睡一會兒,再起來吃飯。”
“不。”沈璇璣支起半個身子,“你這幾日事忙,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可還順利嗎?”
“管那些事情做什麼?”薛縝雖然這樣說,臉上笑意卻擴大了些,“對了,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他從牀上爬下去,在外屋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陣,獻寶似地把一個秋香色的錦盒遞給沈璇璣。
“這是什麼?”沈璇璣一邊問,一邊打開盒子,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叫我自裁?”
“瞎說什麼?”薛縝皺着眉頭拍了沈璇璣的頭一下,“這是穆脫進貢來的寶刀,削鐵如泥,要不是我眼明手快,趁着皇上心情好討了一把,就都被八王捲回府去了。”
“穆脫啊?”沈璇璣的眼睛一下亮了,“璽妹妹還好嗎?來使有沒有帶書信啊?”
“你幾乎一個月就送一封信去,還用來使捎帶?”薛縝白了沈璇璣一眼,“她的消息你哪裡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倒是你夫君我,辛辛苦苦做小伏低替你討來件寶物,你也不多看一眼。”
沈璇璣隨意地拍拍薛縝,“咱們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
薛縝苦了臉,“這話要說也是我來說吧!”
沈璇璣嘻嘻一笑,轉移薛縝的注意力,“爲什麼好端端給我把匕首?”
薛縝瞪了她一眼,“是好端端嗎?你要是再和上次一樣策馬涉險怎麼辦?這把匕首是讓你防身用的,知道了沒?”
沈璇璣點了點頭,薛縝又要說話,只見她一手持着匕首,另一隻手已經伸來拔自己頭髮,嘴裡還說着,“來吧,實驗一下是不是吹毛即斷吧!”
薛縝一邊躲,一邊覺得,有些後悔了……
過了幾日,在朝堂上,皇帝不知爲何事震怒,當場就貶謫了工部和戶部的兩位尚書。
這道旨意實在來得猝不及防,那二人被扒了官服還未醒神。而八王爺卻已經心急如焚,“父皇、父皇請三思啊!”
皇帝陰惻惻地看了八王爺一眼,忽地一笑,“八王爺,聽說你府上的貢橘,個頭又大,汁水又甜,怎麼也不送進宮來幾個?”
八王爺頓時如篩糠一樣,他跪在地上,“兒臣不知何人在父皇跟前搬弄是非,兒臣府上除了父皇賞下的,並沒多餘的貢橘。”
皇帝將一個鎮紙照他丟了過來,八王爺也不敢躲,“你還敢賴,這是你的世子自己說出來的,難道朕還會誣陷你不成?”
八王爺心裡恨極了八王妃這個蠢婦,將兒子教成這副模樣,嘴上還是不斷告饒。
皇帝懶得理他,拂袖退朝。大臣們魚貫而出,只留八王爺跪在朝堂上。
“沒想到那位還會捱罵啊!”“醉仙樓”的雅間裡,霍祁鉞十分幸災樂禍。
薛縝笑了笑,“他再怎麼偏心,到底是……人坐上那個位子了,就沒有不猜忌的。”
“來,說說吧!”霍祁鉞端起酒杯,“你在中間出什麼鬼主意了?”
“哼!”薛縝似笑非笑,“可不是我教小孩子亂說話的。”
霍祁鉞點了點頭,“說來也真奇怪,八王妃以前多伶俐的人,自從世子過了三歲,就成日裡顛三倒四起來。”
薛縝不語,心想若不是八王爺將側妃之子封爲世子,八王妃想必還不會這麼做。八王妃還年輕,八王爺這樣做,幾乎是斷了她的後路,她心裡如何能不恨?只怕今日這樣調唆,實在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她也可憐。”薛縝簡短地下了評語。
霍祁鉞表示贊同,“你可不要學八王爺,我看九王妃更不是個好相與的。”
“滾!”薛縝果然聽他一提沈璇璣就要炸毛,“我家璇璣善良聰明,哪裡像她,慣愛替人做嫁衣裳。”
霍祁鉞做出一個欲嘔的動作。
薛縝瞪了他一眼,他自己喝了杯酒,又道,“說正經的,那兩個被擄了下來,你的人選,確定那位會用麼?”
薛縝自信地笑了笑,“爲什麼不用?那二人都是寒門學子,在朝中又不愛拉幫結派,那位最近起了疑忌,正想用這樣的人呢!”
霍祁鉞點了點頭,“如今朝裡烏煙瘴氣,也實在是需要有些這樣的人,不愛攀附、不愛黨~爭,一心一意地做些實事了。”
薛縝悠悠地嘆了口氣,“說起來簡單,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想要剎時清明,談何容易呢?”
“說句不敬的話,上樑不正下樑歪。”霍祁鉞放下酒杯,“若是上頭清正,又何愁底下辦事的人不落力呢?”
他認真地看着薛縝,“若是你,你會如何?”
“祖母對我說,璇璣說過,爲人子女的,自然不想自己的父母犧牲得毫無意義。”薛縝也放下酒杯,目光投在遠遠的地方,似乎帶着某種希冀,“想來也是這樣,爲兵士的,自然不想自己拼盡血肉守住的江山從內裡潰敗;爲文臣的,自然不想自己十年寒窗求得的功名只是一個空落落的頭銜;而爲皇室子孫的,自然不想讓先祖馬上打下的江山、殫精竭慮守住的疆土,在自己手裡,崩如散沙。”
“所以,如果是我,我要河清海晏,要路無餓殍。”薛縝看着霍祁鉞一笑,“兵士不枉死,貴女不和親,這就是我的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