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王母宴飲,盛會之後,以東華上仙爲首的幾個仙人猶覺得意猶未盡,於是紛紛攜着手,往上仙凡間的洞府去品那頗引他自傲的“瓊華釀”。這其中,就有一位年紀最輕的,卻天生靈性過人,又長得頗俊秀,喚作真蘅。
東華上仙如今年紀大了,愈發愛享樂,這座位於蒼茫青山之中的神仙洞府外頭長滿了奇花異草,陣陣氤氳醉人,不遠處便是白霧迷濛的溫泉泉眼。踏進去便見鐘乳石嶙峋多姿,硃紅錦羅鋪地,桌椅牀榻之上都鑲滿了奇珍異寶,出來服侍的小仙童個個清俊可愛,怪不得人人都說神仙好。
那“瓊華釀”被裝在水晶壺裡端了上來,泛着微微的桃花色,斟在琉璃盅子裡,又覺得清透如月光。鼻尖繚繞着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便是真蘅這樣不愛貪杯的神仙,也難免拊掌讚了一句“好酒!”
他端起酒盅,先嗅了一嗅,又小心翼翼地抿了抿,發現自己沒什麼異狀,便放心地一仰脖,豪氣地一口乾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身邊坐着的是赤腳大仙和昴日星官,二仙面面相覷,又惶惑地看向主人家。就見東華上仙的手是一個阻止的姿勢,只是尷尬地凝結在半空中。他望着滿室的仙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酒勁兒大,且慢飲......”
不知道過了多久,真蘅才緩緩地張開了眼睛,他懵然地坐直了身體,伸手揉了揉眼睛,就見東華上仙正襟危坐在自己對面,正諂媚地笑着,“你腫麼樣?要不要喝碗醒酒湯?”
真蘅方得道不久,不太習慣上仙這麼親切和藹地對待自己,他生性靦腆,連忙擺了擺手,“小仙失儀了。”
東華上仙大度地揮了揮手,“無妨無妨,也是本座沒盡好地主之誼。”
真蘅微微笑了笑,便要起身告辭,其實心裡已經將自己罵了個百八十遍,這回糗大了,不然考慮下凡好了!
好在東華上仙對他依舊笑得和藹,他此時心慌意亂,也沒有看出對方嘴角那一抹笑意裡潛藏着的狡猾和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見的憐憫。
他正轉身要走,便聽東華上仙清了清嗓子,端華地道,“你且慢行一步,替本座辦一件事。”
上仙叫底下的仙者辦事,也是尋常,於是真蘅沒做多想,恭敬束手聆聽。
“這個......嗷,你這畜生又抓老......本座!”東華上仙素來清姿端逸,這樣喪心病狂還是頭一次,真蘅本來低着頭扮鵪鶉,這一下受了驚,一擡眼,就看到上仙那俊美無儔的臉上,趴着一隻白毛的不知道是什麼的動物。
如此膽兒肥的生物,真蘅短暫的神仙生涯裡,還尚未見過。
東華上仙惱羞成怒地將那東西從臉上揪了下來,那東西還不依不饒的,真蘅看着它爪子劃過的幾道雪亮厲光,只覺此情此景真是慘絕人寰,上仙他,應該是很痛的吧!
“嗷!”東華上仙又被撓了一把,那束得整整齊齊的髮髻已經凌亂得像個重度癲狂病人的腦子,一襲閃着銀光的雲錦道袍也被抓爛了幾個口子,看起來十分狼狽。
真蘅不敢再看,生怕東華上仙因爲自己目睹了這一切而殺人滅口。他方低下頭,就感覺到一個毛團破空而來,目的地也是自己的臉。
真蘅下意識地一擋一接,那毛團兒穩穩地落在他的懷裡,他和它四目相對,才瞧清楚原來是一隻小小的白毛老虎,四肢短小不過一隻小貓大,額頭上的王字紋都還沒長開,一對大眼睛烏溜溜水濛濛的,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真是太會僞裝了!真蘅不禁暗暗讚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又會相信它剛纔大敗了天上人間都赫赫有名的東華上仙啊!
“就是它,快給我帶走!”東華上仙一見那白毛老虎在真蘅懷裡反而十分乖巧,不時哼唧幾聲,越發覺得胸悶氣短,它是在挑軟柿子捏嗎?
“帶到......哪兒去?”真蘅鼓足了勇氣,才問出這一句話。
東華上仙煩躁地連連揮手,“隨便你,只要不要再在本座跟前就成了!”
“爲什麼......”是我?真蘅又鼓了鼓勇氣,可是還是沒問出來,上仙叫普通的仙者辦事,仙者本來就不該有太多問題的。
東華上仙眸光一閃,廢話,這樣的傢伙,最好是越少人見到越好,如果今天最後一個醒的是昴日星官,那也就叫他帶回去養!(那樣毗藍婆菩薩不會依的上仙泥垢!)
於是真蘅下凡來,喝醉,抱着一隻來路不明的白毛老虎返回了天庭。
稀罕的是,那白毛老虎雖然對着東華上仙無比剽悍,在真蘅這道行、地位都遠遜於他的小仙君手裡,卻十分順毛。真蘅原本是被上仙強迫地接收了它,可抱在懷裡,也越看越覺得它可愛,不撓人的時候,很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上仙可幫你取了?”真蘅伸手撥一撥它額前的軟毛,那小老虎把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又哼唧了幾聲。
“原來你不會說話啊!”真蘅恍然大悟,這小老虎身上有幾分靈力,他在抱着它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於是順理成章地覺得它必然會說話。
“那我先給你取一個,等到上仙把你帶回去了,再換。”真蘅駕着一朵雲,四周環視了一番,恰好,就看見北斗兄弟們正乘着天馬出去當值,於是靈機一動,眼睛一亮,“有啦,你就叫璇璣好不好?”
小老虎不會說話卻聽得懂,喜滋滋地點了點頭,若不是那口一咧怪嚇人的,瞧着倒還真有幾分靈性。
自那日開始,小老......不,是璇璣,就在真蘅仙君的“蘅蕪殿”住了下來。(真蘅仙君不是寶姐姐啊!)
“蘅蕪殿”地方不大,人也少,除了真蘅仙君之外,就只有一個叫做桂臻的小仙女幫着整理灑掃。這桂臻卻是個白兔精得道成仙,見了這吃肉的猛獸如何不怕?璇璣雖小,性子卻惡劣得很,桂臻既怕它,它就偏偏要嚇唬她。
它來到“蘅蕪殿”也有幾日了,真蘅親自飼餵,做罷了功課就來陪着它玩兒,它吃得多跑得多,長得就快,已經成了一隻大貓的尺寸了。
它最愛的遊戲,便是埋伏在桂臻回自己屋裡的必經之路上,冷不丁地躥出來,嚇得她花容失色,然後得意地瞧她一眼,邁着優雅的步子慢慢離開。
直到有一天,它又在欣賞桂臻那哭哭啼啼的小模樣,只聽她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仙君!”。
璇璣心道不妙,一轉頭,果見真蘅冷着臉站在它背後,二話不說就將它提了起來,一路冷冰冰地將它帶到了園子裡,“你爲什麼要欺負桂臻?”
璇璣眼珠兒轉了一轉,故技重施地開始哼唧,也虧它反應快,用背脊的毛連連蹭着真蘅的腿,大眼睛還是霧濛濛的,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苦兮兮地看着真蘅。
真蘅本性柔善,又是親自將璇璣從小虎崽兒養到了這麼大,見它這樣,心裡不忍,伸手將它抱了起來,“下次不許再這樣,聽見了麼?”
璇璣自然點頭如搗蒜,真蘅見它識相,反而賞了王母宴上的蟠桃來給它吃。
那蟠桃千萬年才長成,真蘅這樣的小仙君,一位不過得一顆而已,他自己捨不得吃,卻偷偷地拿來喂璇璣。
“你吃了這個,就會說話了。”真蘅其實挺希望璇璣快些會說話的,這樣他就能和它聊聊天了,做神仙的日子這麼長,長得無邊無際,再沒有人來和他說說真心話,他就快要憋死了。桂臻是兔子,本來就沉默寡言,真蘅對着她,也不過是“蘅蕪殿”裡的兩個會說話的啞巴而已。
璇璣看着盛在白玉小碟裡的蟠桃,很久都不下嘴。真蘅奇道,“你今日是怎麼了?平時食慾不是很好嗎?”
璇璣望了他一眼,就見他鼓勵地笑道,“快吃吧,吃完你就可以陪我聊天了。”
他眼裡的熱切是那麼真實,璇璣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將那蟠桃慢慢地吃盡了。
可惜,它還是不會說話。
真蘅有點兒失望,不過尚在承受範圍裡,也不過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將璇璣抱着,自己回到房裡去躺下,心想等到啥時候遇見東華上仙了,去問問他有什麼法子,好歹他纔是璇璣真正意義上的主人。
他想着想着,漸漸地睡着了。璇璣在他胸口伏着,聽到他的呼吸變得舒緩悠長,躡手躡腳地躍下榻,偷偷摸摸地蹭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