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夙心頭一件大事了了,心情自然不錯。她離開了關押霍祁鉞的假山洞子,邁着輕快的步子回到“莫殤殿”,笑眯眯地對貼身的宮人道,“公主也有好一段日子沒來了,今晚哀家親自下廚,替她整治幾道精緻的小菜,記得派人去請她過來。”
那宮人驚訝之情溢於言表,藍夙親自下廚,已經快十年都不曾發生了。她依稀還記得,她只有在位子不穩的時候,才這樣做小伏低地討好過之前的國主,後來她國後的位置坐得比國主還要穩當,便再也沒親手做過餐點了。
藍夙這一生,每一步,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都有着明確的目的,她不願浪費時光,也不會浪費表情。
這個世界上,她完完全全不求回報地對人好,只有米羅一人。可惜米羅,似乎並不領情。
那宮人唯唯應是,心裡難免浮上一陣傷悲,她也不知道藍夙這樣做,是單純地母女連心,還是爲了補償,補償米羅那英年早逝的生父,也許是她寂寥人生裡唯一一抹溫暖的光。
藍夙走在前面,不知道她臉上神色悽哀,她遠遠地望着那紅牆碧瓦之上的一角天幕,心裡漾起很久都不曾有過的輕鬆。
只要霍祁鉞不辜負自己的期望,她和米羅就會有離開這兒的機會,她已經有很久,不曾嗅過皇城之外的空氣了。
米羅到“莫殤殿”的時候,天已經完全地黑了,晚膳時間早就已經過了,藍夙罕見地沒有發脾氣,依舊笑眯眯地坐在榻上,慈愛地望着自己的女兒。
元洌對米羅確實不錯,起碼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米羅寄養在外多年,爲了不引來殺身之禍,向來是怎麼低調怎麼養,衣食只求飽暖,並不追求奢靡。
而如今,她渾身上下都披掛着北金最頂級的衣料製成的蔥綠小襖和鵝黃色月華裙、外頭披着一件雪貂的小斗篷,腳下蹬着鑲雪貂毛皮的小靴,頭髮上綰成雙鬟,一邊簪着一朵珍珠頭花,那珠子個個都有拇指肚大,閃着柔柔的光芒,襯得米羅一張小臉兒也如同摻了寶石粉一樣,倒比平日溫靜些。
藍夙笑着對她招手,“來,外頭可冷?凍壞了沒有,快來娘這兒坐着。”
米羅對她還是十分厭惡戒備的模樣,聞言並不動,眼裡還閃過一絲鄙夷,鼻子裡哼道,“自然很冷,叫我來有什麼事兒?”
藍夙臉上的笑容一凝,她貼身的宮人見米羅這樣油鹽不進,愈發替藍夙覺得不值起來,臉上也難免帶出了幾分憤然。
藍夙暗暗地拍拍她的手,倒覺得有些溫暖,眼眶欲溼,被她生生忍住了。
“也沒有什麼大事兒,只是想着你近日事忙,怕底下宮人不盡心,虧了身子。”她迤迤然走下榻來,到了米羅跟前,想要伸手拉她,終究沒敢垂下了手去,“這是孃親手替你調製的幾道小菜,你吃吃看合不合口?”
米羅翻了翻白眼,本來打算轉身就走,可餘光往桌上掃了一眼,只見每道菜底下都擺着個小巧的炭盆來保溫,而藍夙看着她的眼神竟然有些乞求、有些渴望、有些可憐巴巴的。
她和自己這個生母雖然不算母女情深,可也知道她的性子,藍夙向來剛硬,尤其做了國後之後,幾乎從不肯容人違抗自己。就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女人,居然對着自己示了弱。
米羅就算心狠,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對方又是懷胎十月一朝分娩將自己誕下的藍夙,血緣牽絆到底不能容許她太過決絕。
她心裡一軟,半推半就地也就坐在桌前了。
藍夙本來已經做好了失望的心理預備,一對美目裡都盈上了淚水,沒想到米羅居然這樣隨和,當下便喜出望外,卻又覺得鼻子酸澀,花了好大力氣才逼退了淚意。
“你嚐嚐這羹。”米羅親自拿起青花瓷的長柄調羹,替米羅在墨玉碗裡舀了一碗暗紅色的羹湯,“上好的血燕配着紅棗、桂圓,雖然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對女孩子卻是最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米羅的頭髮,“如今天寒,你也長大了,千萬要保重身子。”
米羅聽懂她在說什麼,臉頰一紅,平日裡胡作非爲、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竟然顯露出少見的羞澀。藍夙掩着脣笑個不住,自己的女兒這個樣子,纔有了些少女的模樣。
她原本就該這樣成長,長成一個不諳世事、眼中只有天真懵懂、行爲舉止大方得體的皇家公主,是他們,是那些貪婪的男人,欺騙她誘惑她,纔將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米羅帶着百年難得一見的靦腆,接過湯碗,一勺一勺地喝了起來。她和藍夙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靜謐安詳的時候,在溫暖的微黃燈燭之下,一對幾乎同樣白皙美貌的母女,並肩而坐一起用膳,滿室裡只洋溢着飯菜的香氣,不知什麼時候如同不可見的水汽一樣沁入人的每一寸肺腑,叫人漸漸地放鬆下來。
米羅話還是不多,只是額角已經微微滲出汗珠。藍夙愛憐地拿出帕子替她擦乾,又親自揀了一塊黃燦燦的糕點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裡,“這是黃金椰絲糕,也尋常,不過是……”
她驀地放低了聲音,過了好半晌,纔有些哀傷地道,“是你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吃的。”
米羅的背脊不可察覺地僵了一下,她低着頭,眼睛裡倏忽閃過一絲嘲諷的神情。終於來了,終於說到正題了,她想。
藍夙的眼光悠悠地投向遠方,似乎她心裡想着的那人就在那兒一樣,根本沒有注意到米羅異樣的神情。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娘都是爲了你好。”藍夙慢吞吞地道,“到那個時候,你就不會怪我了。”
米羅心中警鈴大作,卻實在想不到藍夙會揹着自己做下些什麼事兒,只是心中的牆壩又豎了起來,堅硬不可摧。她心裡憎惡母親,臉上卻不露幾分,依舊一言不發地將那椰絲糕慢慢送到嘴裡去了,一下一下地嚼着,末了,擡起頭來對着藍夙笑容可掬地道,“真好吃!”……
衛珈最近的情況越來越好,瓔珞確實輕鬆了不少,並不是說她不願服侍自己這位大表姐,而是看她沒事,心裡對自己的埋怨就會少一些。
夜來對她的態度也轉變了不少,雖然還是不愛和她說話,起碼見面的時候也能保持起碼的客氣了,不再把她視作拖累衛珈的掃把星。
瓔珞知道必然是衛珈在他跟前說了什麼,心裡愈發感念衛珈,本來她們是也許一世也只能見寥寥數面的表姐妹,可有了這一段同生共死的經歷,二人之間的情分倒比之前好得多了。
夜來來尋衛珈的時候越來越多了,營中將士們雖然都未明說,可個個都心裡有數。夜來自不必說,整日喜滋滋的,似乎都忘了大戰在即。難得的是,衛珈也沒有不高興的神色,倒是深出瓔珞意料之外。
看來愛情對一個女人的改變,真是徹頭徹尾啊。
她冷眼旁觀,只覺得夜來除了年紀小了些,其他真是無可挑剔,可年紀、身份、家世等等等等,在愛情面前,本來就是該被排在後面的。
只除了有時她在外頭,聽見衛珈帳裡傳來低低的、卻無比愉悅的笑聲的時候,爲表姐高興之餘,也難免想到自身。
霍祁鉞上次送了信之後,又是幾日過去了,卻自始至終無聲無息。有時候瓔珞不禁想,會不會那根本只是自己的一個夢?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要跑回帳子裡,從自己牀頭翻出霍祁鉞送來的那張薄薄信紙,將它貼在自己心房最柔軟的地方,似乎才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北金皇城其實離着“衛家軍”的營地不算太遠,瓔珞有時信步來到營外,站在一座小小的山丘上,就能遙遙望到那雄偉壯麗的宮殿,和大昀的皇城一樣,都是硃色宮牆黃綠琉璃瓦,檐角坐着神獸,檐下垂着冰凌。
只是不知道霍祁鉞在哪兒,皇城裡正殿偏殿猶如天上繁星之數,她只得遠遠望着,卻一步都無法接近。
心裡雖然有些沮喪,可瓔珞也並不想放棄希望。早在她還待字閨中的時候,長姐沈璇璣就對她說過一句話,在可以有希望的時候,千萬不要放棄它,因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永遠地絕望下去。
她那時年少不懂,其實長大了也不是很懂,沈璇璣出身高門,又從王妃到皇后,一直獨寵,命不可謂不好,實在沒有理由說出這樣決絕消極的話。
可是她還是將這話牢牢記在心裡,到了這個幾乎窮途末路的時候再度回想起來,終於能夠咂摸出一些意味來了。有時候一味的自欺欺人並不會使自己感覺好一些,這樣斷絕後路的另類鼓勵,倒是更加讓人平添幾分死撐下去的勇氣。
耳邊又傳來夜來那熟悉的笑聲,他的聲音清越,和他的長相十分相配,卻和他平日“老子”“小爺”的說話風格十分不搭調,好在他能逗笑衛珈。瓔珞側耳聽了幾句,也跟着笑了幾聲,越笑,自己心裡卻越想哭。
她也需要一個地方去好好發泄一下,否則,她真怕自己會被憋瘋了。
她放下手裡的水盆,反正夜來在,衛珈一定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她回到自己帳子裡,又披了一件青色鑲狐皮的斗篷,自己便出了營往那小山丘上來。
“啊啊啊啊啊啊霍祁鉞我恨你!你在哪兒!”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這小山丘周圍素來沒人來的,瓔珞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留了心,將這兒當做自己的一片自留地。她誠然是個溫靜有禮的大家閨秀,可是這日復一日的壓力使得她胸口多日來都凝結着一股怨怒交加之氣,霍祁鉞前些日子送來的信不過略略緩和了她的情緒,可是更可恨的是,他這麼多天又沉寂了下來,叫瓔珞如何能不生氣?
理智告訴她,霍祁鉞在做些爲國爲民的大事,她理應做他的賢內助,在“衛家軍”駐地好生地等他回來,可是情感上,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她和霍祁鉞,自從彼此動了心,就是在不斷地等待。在櫟邑的時候是,到了邊地又是,他們二人有情多年,真真正正朝夕相處的日子加起來不到三個月,新婚燕爾之時他就下落不明,叫她怎麼能不大叫?就算是觀世音菩薩,遇見這樣的事情,怕是也要摔了玉淨瓶吧!
她喊了幾聲還覺得不夠痛快,又大力地踢向地上的小石子,若是踢小樹,怕小樹來年抽不出新芽,反正石子不痛!就像霍祁鉞一樣,不會心痛不會想着她的!她恨恨地想着,忽地感覺背後有個人,正躡手躡腳地向自己走來。
瓔珞背脊的寒毛“唰”地一下豎了起來,她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立在地上,不知道該不該動。這個時候她開始有些後悔了,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嫌棄。自己總是這個樣子,之前一個人去赴元洌的約會,今天又是一個人只顧着發泄,自己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小山丘上。她平靜下來的時候能將事情考慮周全,可是一時心情起伏,就不大能控制自己的行動了。沈瓔珞,她咬牙切齒地咒罵自己,你可真是低能啊!
而那人越走越近,鼻息都已經噴在她後脖頸了。瓔珞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忽地轉過身來,指間掠過一道雪亮的鋒芒,“何處賊人?不怕死麼?”
“哇!”來人沒料到她出手就要殺人,手裡似乎握着的還是把硬傢伙,連忙往後一避,可是到底身姿遲疑了一瞬,雖然堪堪躲過了刀鋒刺向咽喉的險情,前襟上卻免不了被帶了一道,“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