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玠見到向小園的樣子,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他顫巍巍地將食指放在向小園鼻子底下,一絲兒氣息都沒有。
她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原本清麗的臉已經褪去了最後的生氣,就像鮮花委地,看得人驚心動魄。
“哇!”衛玠連着退了幾步,撞到石壁上。嶙峋怪石將他肩胛骨撞得生疼,衛玠吸了一口氣,卻見無論自己退到哪裡,向小園那對閉不上的眼睛都直愣愣地看着他。
衛玠扭過了臉,一手捂着隱隱作痛的肩膀,着急忙慌地退出了山洞。他一路奔命似地狂跑,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想逃離那個黑暗陰溼的山洞子。
他一路跑着,恰好方纔筵席散了,安國公府衆人送了沈璇璣和客人們出門。姚氏作爲安國公夫人,自然也在送客之列。
其實姚氏今天很不開心,看着沈璇璣和葉冬毓這兩個她最煩的人錦衣華服地推杯換盞。而她堂堂國公夫人,那些人不過隨意敷衍一番,她又氣又窘,心裡暗道這些見人下菜碟的小人,有朝一日她的玠兒得了勢,她必然要好好羞辱她們!
她一邊走回正院,一邊心裡這樣幻想着,忽地一擡眼,就看見自己心心念唸的寶貝兒子,跟身後有鬼追着一般,不顧體統地撒丫子飛跑了過來。
“哎喲!”衛玠不看路,一頭撞在姚氏身上。姚氏被他撞得暈頭轉向,眼前都是金色小蠅子在亂飛,“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叫你爹爹看見,又要打你!”
衛玠別的沒聽見,只聽見“爹爹”二字,冷汗頓時就出來了。他愣了一回,定睛看了看母親,忽地哭了出來,“娘啊!娘救救我啊!”
姚氏只是爲了嚇唬衛玠一下,可見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她也着了忙。衛玠已經哭得跪在地上,抱着姚氏的腿,“娘啊!爹爹會把我打死的啊!”
此時四周來往的下人見到這副境況的爲數不少,一直跟着姚氏的北萱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地低頭裝透明,心裡暗恨自己命苦,每次都趟在渾水裡。
姚氏直覺這事情不會簡單,她掃視了四周一圈,見來人越來越多,連忙扶起衛玠,“走,和娘回屋,有什麼話再慢慢說。”
衛玠這時已經是個有氣兒的木偶,幾乎全部壓在姚氏身上。姚氏當了幾十年的太太身嬌肉貴,幾乎被他壓死,頓時氣急敗壞地罵北萱,“你瞎了不成?還不上來扶着二爺?”
主僕二人將衛玠死拉硬拽地帶回姚氏的屋裡,衛玠都是任人擺佈,不時伸手抹一把鼻涕。北萱按捺住要嘔吐的衝動,還是妥帖地將他扶到榻上做好,自己唯恐避之不及地出了屋,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我的兒,你到底是怎麼了?”姚氏湊過來,伸手去摸衛玠的額頭。
衛玠神經質地一把攥住她的手,倒把姚氏嚇得一跳。他臉色發青,一對眼睛毫無焦距,卻直直地對着姚氏,“娘,我殺人了!”
“你說什麼?”姚氏跌坐在榻上,她揪住衛玠的衣裳,“這話可不能胡說!”
“我沒胡說!”衛玠又哭了起來,“是、是向表妹,我把她殺死了!”
姚氏登時覺得腦門頂上澆下了一桶雪水,她的身子一下就萎頓了下去,“你這孽畜,怎麼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衛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斷斷續續地將事情原委都對姚氏說了。姚氏越聽越怒,生平頭一次舉起巴掌,“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若是讓你爹爹知道了,你這爵位必然讓阿淳那賤~貨生的小賤~貨得了呀!”
衛玠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頭有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姚氏也聽到了,二人停下話頭,細細一辨認,頓時雙雙嚇得抖了起來。
怕什麼來什麼,向姨媽笑吟吟地問守在門口臺階下的北萱,“哎喲,這麼青天白日的,你們太太悶在屋裡做什麼呢?莫不是看着人家九王妃衣錦還‘府’,氣得在屋子裡跳腳吧?”
北萱打着哈哈,“看您說的,我們太太看九王妃好,只有高興的呢!”心裡卻深深佩服向姨媽和姚氏,不愧是親姐妹,實在是太心有靈犀了!
衛玠聽着向姨媽的腳步越來越近,一張臉上全是恓惶害怕,可憐巴巴地看着姚氏。
姚氏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靈機一動,將衛玠推到屏風後藏好,自己胡亂將衣裳扯了扯,又撫平頭髮,坐在桌邊端起茶盞,裝出和平日一樣的樣子來。
“你在屋裡做什麼呢?”向姨媽伸手推開門,笑着上下打量了姚氏一番,見她故作平靜,越發坐實了自己所想,不覺心裡暗笑。她嘴上也不肯饒過姚氏,坐在她對面,淨把沈璇璣和葉冬毓今日的風光拿來說。
若是平日,姚氏一定要反脣相譏的,可今日她心裡有事,看着向姨媽也覺得有些愧疚,居然罕見地沒有回嘴。
向姨媽見她今天不同往日,自己的冷嘲熱諷也沒有什麼意義。她坐了一會兒,就興味索然地站起身來,“妹妹事忙,我就不打擾了。”
姚氏剛鬆了口氣,就聽她又道,“我也早些回去等着小園,這死丫頭,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想必是府上今日熱鬧,她小孩子家家的貪玩,也是有的。”
她說完話,正要出門,一擡眼,就見姚氏呆呆地站在地上,抖得如篩糠一般。
“你這是怎麼了?”向姨媽皺着眉頭問,姚氏連忙機械性地搖了搖頭,“沒、沒什麼,你快些回去吧,小園萬一回去看不見你,怕是要着急了。”
向姨媽大大奇怪,什麼時候姚氏也會說人話了?她雖然詫異,卻終究怕又惹出什麼事端,便也點了點頭,疾步離開了姚氏的屋子。
向姨媽走後,衛玠慢慢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娘,這可如何是好啊?向姨媽不會、不會拿我去見官吧?”
姚氏聽了這話,心裡更是十分不安。她看了看衛玠,不知從哪兒涌上了一股勇氣,將他的頭摟在自己懷裡,“不會的,娘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卻說向姨媽,狐疑地回到了“崇光閣”,越想越覺得姚氏行爲大異平常,可是又想不到什麼因由,唯有做罷。只是她心裡隱約覺得不祥,尤其是等到金烏西沉,又等到月上梢頭,也不見向小園回來,這種不祥,就更加深重。
“去告訴大~奶~奶,就說咱們家姑娘不見了,叫她派人去找。”向姨媽吩咐丫鬟道。
葉冬毓聽了向家丫鬟的來報,即刻就派出十餘個家人,在府中各處尋找向小園。果然不多時,就見領頭的下人來報,“大~奶~奶,向姑娘……找……找到了。”
“那就好!”葉冬毓如釋重負,“在哪兒找到的?可送回‘崇光閣’了麼?”
“在、在湖邊的山洞子裡……”那人一腦門子的冷汗,“還沒有、沒有送回,向姑娘、向姑娘人、人已經沒了。”
葉冬毓一個剎那沒理解何謂“沒了”,等反應過來,唬得臉色刷白。衛珏坐在一邊喝藥,聽了這話,手裡的藥也潑出一半來,“人在哪兒?還有誰知道了?”
“沒回過大~奶~奶,不敢擅自讓人知道,奴才留了幾個人在那兒守着,原在山洞子裡,不敢搬動。”那下人這時纔沒那麼慌了。葉冬毓站起身來就要出門,衛珏拉住她的手,“我陪你去。”
“你身子不好,還是別去。”葉冬毓擔憂地看着衛珏,衛珏笑着搖了搖頭,轉頭吩咐奶孃,“好好看着祺哥兒,我和奶~奶今晚若是不回來,你們看好門戶。”
奶孃和下人們都應了,衛珏夫婦帶着品月,往“忘憂湖”走去。
二人到了湖邊山洞,裡頭的下人已經打好了燈籠。葉冬毓瞧了一眼,眼淚就流了出來,“這可怎麼是好?向姨媽就這樣一個女兒,咱們家如何交待?”
衛珏見向小園衣衫不整,也不敢再看,招手叫了個膽大年老的僕婦上來,“替向姑娘把衣裳穿好。”
這時葉冬毓吩咐了人去通知向姨媽和向遠,二人一聽來人回話,立刻捶地大哭。
“我的女兒啊!你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向姨媽一路哭,一路號地被向遠攙扶而來,等到見了向小園死不瞑目的樣子,心裡真正地疼了起來。她撲到向小園屍身旁,摸着她的頭髮,“是誰看不慣咱們孤兒寡母,要對你下這樣的毒手啊?”
葉冬毓聽她這話,臉上僵了一僵,依然伸手去扶她,“姨太太節哀順變,放心吧,安國公府自會給姨太太一個交待的。”
向姨媽置若罔聞,向遠眼珠子轉了轉,將母親扶起來,對着衛珏和葉冬毓道,“這話可是大~奶~奶說的,回頭可不要反悔啊!”
衛珏皺了皺眉頭,“自然不會反悔。”
向遠眼裡閃過一絲亮光,“既然這樣,此事少不得要去老太太和國公爺跟前分辨分辨了,我妹妹可不能枉死啊!”
衛珏瞪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無情無義、自私虛僞,可是這樣大的事也不可能瞞過葉老夫人和衛邗,而衛府裡是葉冬毓管家,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她難辭其咎。衛珏怕妻子受委屈,點了點頭,“我們夫婦自會和姨太太一起去見過老太太和老爺的。”
葉老夫人和衛邗都得了報,已經坐在“萱禧堂”裡候着了。姚氏和衛玠嚇得要死,可又怕有人說出什麼不利於自己的話,也硬着頭皮來到了“萱禧堂”。沈家姐妹在“琳琅閣”也聽到了風聲,沈瓔珞怕今晚府中不寧,就叫晴嵐去將玉郎帶到“琳琅閣”來睡。沈珊瑚一聽是向家的事,猶如是她自己的事情一般,在屋裡坐立不安。
衛玢一聽向小園死了,手裡的書落了都不知道。他心裡只覺得要出事兒,正要去“萱禧堂”,卻被淳姨娘堵在屋裡。
“聽姨娘的,老爺不叫你,你不必過去。”淳姨娘面色有些爲難又有些堅毅,“那丫頭慣愛纏着你,府裡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知道,我雖然百般阻攔,到底還是出了事。”
“我不知道她怎麼就死了。”衛玢頹坐在凳子上,“若是我當時將她送回去,想必,她就不會死了吧。”
淳姨娘臉上浮上一絲冷漠,“各人各命,她自己作孽,怪不得人。你只要聽姨娘的話,在屋裡待着,只怕還有人要把髒水往你身上潑呢。”
衛珏夫婦讓下人擡了向小園的屍身,先停放在她“崇光閣”的屋裡,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了。哭天搶地的向遠扶着哭天搶地的向姨媽,來到了“萱禧堂”。
葉老夫人和衛邗都面罩寒霜,姚氏和衛玠畏畏縮縮地坐在角落。向姨媽一進來就哭鬧不休,向遠也跟着哭妹妹。葉老夫人坐得高高地看着這對母子,怎麼都覺得他二人這副唱唸做打,實在是過分了些。尤其是向遠,眼裡閃着狡黠的光,光聽打雷不見下雨的。
“老太太,您要給我家小園做主啊!”向姨媽見葉老夫人盯着自己和兒子,一雙眼睛似乎要看破自己的小九九。她心裡一突,急中生智地高聲叫道,“我家姑娘死得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