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衛不料沈璇璣這般的兇悍,也沒看清她是怎麼就逼住了自己,又驚又怕,往後退了一步,“王妃,奴才也是奉命……”
沈璇璣見他退一步,也進一步,匕首不離他頸間,左手依舊揚着九王府的腰牌,“知道怕就給本王妃讓開!”
那侍衛權衡了一番,對着下屬們擺了擺手,“九王妃,請。”
沈璇璣帶着已經嚇傻了的春綽,瞧也不瞧那一衆侍衛,儘量鎮定地邁步入了宮門。
如果有選擇,她絕不會採取這樣極端的方式。沈璇璣心裡更不安了,那洞開的宮門好像是什麼怪物的大口,似乎要吞噬走近的一切。
冬日的皇城,一片岑寂,長長的甬道似乎瞧不見盡頭。周圍是沈璇璣極熟悉又極陌生的硃紅色宮牆,因近日雪大,只有中間清出了一條路。積雪的白、宮牆的紅,遠處隱約可見的黃綠色琉璃瓦、像是要深入薄暮裡的高檐飛角,那端居檐角已經剝落了色彩的神獸,遙遙地望着雲邊。
這一切,都和沈璇璣沒有關係。
只有她腳下溼漉漉的青石板路,和近在眼前,卻摸不到、猜不透的、屬於她和薛縝的未知命運,纔是和她有關的。
“你冷麼?”她問身後的春綽。
春綽“啊?”了一聲,“奴婢不冷,王妃可是冷了?奴婢去咱們的車上再取一件大衣裳來?”
“不必了。”沈璇璣搖搖頭,“身上,倒不覺得怎麼冷……”
“本宮還道是誰,原來是九王妃的大駕到了!”麗貴妃的身影出現在甬道盡頭,她身後事一片茫然的霧色,身上衣裳穿得豔,頭上又帶着璀璨金冠,就像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妃子,堪稱芳華絕代。
沈璇璣福下身去,“給貴妃娘娘請安!”
麗貴妃微微一笑,“九王妃不必多禮,本宮可受不起你的禮。太后和皇上都在病中,心裡煩着呢,九王妃無事,便不必去打擾了。”
沈璇璣神色一凜,“貴妃娘娘說笑了,我身爲皇家媳婦,本該侍奉尊長、寸步不離。如今太后和皇上病了,我更是義不容辭。貴妃娘娘心疼我,我卻不能不知好歹。”
麗貴妃嬌笑着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宮人們,“哎喲喲,你們瞧瞧,怪不得太后喜歡九王妃伶俐,瞧瞧這張小嘴兒,多會說話呢!”
她扶着貼身宮女的手走到沈璇璣面前,微微嘬着紅脣,伸出手輕輕掐住沈璇璣一點麪皮,“讓本宮瞧瞧,你這張巧嘴兒,是怎麼長的?”
沈璇璣拂掉她的手,“娘娘有話吩咐便是,這樣動手動腳的,不是皇家的禮兒。”
麗貴妃的眸子縮了縮,她湊近沈璇璣,在她耳邊道,“你想進去找薛縝?不必妄想了。”
沈璇璣登時睜大了眼睛,“你將他怎麼樣了?”
麗貴妃又是掩脣一笑,“哈哈哈,他是皇上的兒子,我能將他怎麼樣?”
她壓低了聲音,“是他自己蠢,討不得皇上的歡心,與人無尤。”
沈璇璣不屑道,“九王爺霽月光風,豈是那種慣會阿諛拍馬的邪佞小人?”
麗貴妃臉色一冰,手也細細地顫了起來,“你們這些所謂的高門大戶出身,個個都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們自小是錦衣玉食、呼奴喚僕,哪裡知道世間人的無奈?一樣都是人,我想要好一些的生活,又有什麼錯?”
沈璇璣無視她嬌媚面容瞬時變得猙獰起來,依舊將目光投在遠處,“自然沒有錯,只是,”她緩緩地轉過臉來看着麗貴妃,“爲了自己過好日子,就喪心病狂地陷害他人,實在是連禽獸都不如!”
麗貴妃大怒,揚起手來,春綽連忙往沈璇璣跟前一擋。沈璇璣刻薄地笑笑,“我是太后提親、皇家正聘、九王爺明媒正娶的正妃,你敢動我?”
麗貴妃此生,因爲出身,實在是走了不少彎路。她一生最怕也最恨聽的,就是“名正言順”四字。
她挑起了脣角,緩緩地放下手,將長長的玳瑁護甲摳出了聲響,“對了,被九王妃這麼一鬧,本宮幾乎忘了,日前皇上就下了旨意,說任何人不奉詔不得入宮。”
她笑着看着沈璇璣,眼裡卻是一片又黑又冷的幽暗,“九王妃,你是怎麼進來的?”……
“元泰殿”裡,皇帝剛由任丘施過了針,闔目躺在榻上,“神醫果然是妙手,每次施針過後,朕確覺得身上鬆快不少。”
任丘聽了這話,笑着看了一眼躺着的皇帝,只見他微微挽着袖子,露出的小臂上,也浮現出幾塊和脖頸間一模一樣的紅斑。他蓋着鮮黃色的錦被,那樣明亮的顏色,不過是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泛着隱約的青色。
任丘眼裡閃過一絲得意而冷漠的光,可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溫文爾雅,“皇上過譽了,都是皇上龍體康健、春秋鼎盛,纔會恢復得這樣快。”
皇帝聽了這話很滿意,“嗯,神醫說的有理。朕瞧着那毒也都被拔了出來,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痊癒了。”
任丘幾乎要笑出來,連忙肅然了神色道,“正是,只要皇上按草民的方子和針法繼續調養,這段日子莫要勞心憂神,自然會很快痊癒。到時候,草民還要親眼目睹皇上一箭雙鵰的絕技呢,還請皇上千萬給草民這個恩典。”
皇上哈哈大笑起來,“那是自然,神醫算是朕的救命恩人。小全子,送神醫出去吧!”
任丘如蒙大赦,他也怕自己待久了,會忍不住笑出來,便跟着小全子退出了“元泰殿”。
任丘剛走,皇帝就聽到外頭一陣喧鬧。他很不滿地張開了眼睛,“誰在外頭?爲何喧譁?”
麗貴妃帶着一列侍衛,押着沈璇璣主僕二人走了進來。沈璇璣眼刀一掃,倒是沒人敢放肆去碰她,只是跟在她和春綽身後。
皇帝見這場景,不覺皺眉,“這是怎麼了?阿錦,你爲何帶人押着九王妃啊?”
麗貴妃盈盈下拜,“皇上,您可要看看清楚,這哪裡是九王妃?這是攜利刃闖宮的歹人呢!”
皇帝坐了起來,“到底什麼事情?老九媳婦兒,貴妃娘娘說的,可是真的?”
沈璇璣跪倒在地,“皇上,請聽兒臣解釋!”
皇帝“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那就是真的了?”他大怒之下,倒不高聲了,“你這樣潑悍,罔顧宮門禁令,還敢帶着利刃,你是要和你舅舅一樣造反嗎?還是要和你表哥一樣殺人?”
沈璇璣氣得渾身顫抖,忍不住反駁道,“兒臣不敢,兒臣舅舅和表哥之事,尚且未有確鑿證據,不能排除是奸人陷害,還請皇上……”
“大膽!”皇帝暴怒喝道,“你是在說朕不賢麼?”
“兒臣冤枉,兒臣不敢!”沈璇璣被他的聲音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響,直到此時,她才深深覺得此事並不那麼簡單,很有可能,她不僅見不到薛縝,就連自己,都得折在宮裡了。
她不怕死,她只怕死前,見不到薛縝。
“來人!”皇帝高聲喝道,“九王妃沈氏,攜刃入宮,居心叵測,不尊君父,拉出去,打二十廷杖!”
侍衛聽了皇帝的話,壯了膽子,拖着沈璇璣往殿外走。沈璇璣百般掙扎不得,眼裡噴火地望着一直笑眯眯看着的麗貴妃,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
春綽去拉侍衛,被推倒在地,又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跟着。她的眼淚滾滾而下,要去抱住沈璇璣,“王妃,王妃,你們不要碰我家王妃!”
掌刑的是小全子,他從殿後出來,身後跟着兩個太監,擡着一條刑凳。之後又跟着兩個侍衛,手裡各持一條三四寸厚的硬木板子,漆得紅通通的,不知上頭沾過多少血跡。
事到臨頭,沈璇璣反而不喊冤了。她被侍衛推着趴在長凳上,只覺得耳邊一聲尖利的風聲呼嘯而過,接着是極沉悶的一聲,木板敲擊皮肉的聲音。
“嗯……”沈璇璣痛得眼前一片空白。而執刑的侍衛板子下得厲疾如風,又是三四板子下去,沈璇璣細皮嫩肉,幾乎昏厥過去。她咬緊了下脣,一聲痛也不叫,正在朦朧時分,忽地感覺身上一沉,痛楚立時少了幾分。
她好奇地回頭去看,就見春綽以身撲在她身上,替她捱了幾下。
“你瘋了?”沈璇璣大急,“快走開!”
春綽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死命搖頭。這時侍衛走上來,將她往一邊拖。她死都不肯離開沈璇璣,卻不是那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的對手,只有被狠狠地丟在一邊的冰涼地上。
春綽爬起來,不依不饒地還是要往過來撲。皇帝見狀大怒,“大膽奴婢,還不滾下去?!”
麗貴妃冷冷一笑,“這樣沒規矩的奴婢,活該打死!”
春綽聽到她的聲音,倔強地昂起頭,“麗貴妃,你就不怕我家王爺知道了,不會放過你嗎?”
麗貴妃眼睛一眯,對着皇帝淚光閃閃,“皇上,臣妾……”
皇上安慰着她,小全子對着執刑侍衛們揚了揚下巴,那二人板子下得更急。春綽心急,跑過去伸手去扯其中一個侍衛。
皇帝見此怒喝,“打死這個不知尊卑的賤婢!”
那侍衛得了令,回身高高舉起板子,照着春綽的頭頂便打了下去。
“春綽!”沈璇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長凳下滾了下來,痛得身子也站不起,半爬半滾地撲到春綽身前。
春綽已經軟軟地躺在地上,頭頂血流如注,半張臉上全是血污,還不甘心地大張着雙眼。沈璇璣心裡痛得哭都沒有聲音,只有緊緊地抱住春綽,“春綽,你怎麼了?你和我說話啊!”
春綽只有胸腔裡的半口氣,綿延着不肯散去。她努力地伸手去拉沈璇璣的手,“王妃……大姑娘……”
沈璇璣要拉她的手,可那隻手垂了下來,毫無生命力地垂在她身側。
“春綽!”沈璇璣的眼淚和春綽的鮮血混在一起,她現在看起來無比狼狽。周圍的人都呆呆地站着,連皇帝和麗貴妃都有些惶然的樣子。
空曠的殿外,只有呼呼吹過的北風,挾着沈璇璣無助苦痛的哭聲,不知道吹向哪裡去了。
她猛地擡起頭,從皇帝、麗貴妃到小全子和執刑的侍衛、旁觀的宮人,一個一個地掃視了過去。她的眼睛裡似乎有一團即將蓬勃而出的怒火,燒得他們都立不住腳。皇帝往後頹然一靠,嘴上還道,“看這不孝的東西,竟敢這樣盯着朕!”
沈璇璣突然笑了,她一身血污地抱着春綽,笑得頭都埋進了春綽的頭髮裡。
你們,全部,都會有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