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璇璣聞聲看去,只見說話的人是個年輕男子,他被一衆宮人簇擁着,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身着一襲雨過天青色暗繡雲紋的織錦袍子,一頭烏髮在日光下隱然流綠,用一隻極精緻的白玉嵌紫金的發冠束得整整齊齊,渾身再無裝飾,只有腰間懸着一枚青玉的龍紋佩。
他的臉是鵝蛋型的,膚色也比一般男子略爲白皙,幸好下頜處的弧線有幾許硬朗,不然就秀氣太過。可是他的眉毛十分濃黑,形狀也好,給這張臉增添了幾分英氣。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微微有些上揚,看着人的時候雖然誠懇,總顯得有幾分低調的狡黠。他的鼻子很高,鼻樑上有個小小的突起,聽說這樣的人姻緣多舛,算是他完美的臉上唯一的不完美。不過他的嘴十分好看,嘴脣不厚不薄,既不顯得過分老實也不尖刻薄情,泛着健康的紅色光澤,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讓人覺得親切。
一張典型的養尊處優的臉,沈璇璣瞬間下了判斷。
他望着她笑着。
沈璇璣沒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領路的宦官。
“哎喲,奴才還說是誰,原來是九王爺啊!”那宦官面上堆笑、熱情似火,麻利地行了個禮,這才轉過臉來對着沈璇璣道,“沈姑娘,這是咱們九王爺!”
“臣女見過九王爺。”沈璇璣拉着玉郎端端正正地福下去,瓔珞和珊瑚跟在後面,也隨着行禮。
九王爺薛縝笑着擺了擺手,“免禮吧!”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彎下身子,捏捏玉郎的小胖臉。玉郎有點愣怔,臉上露出幼憨的神情,伸出手去,摸了摸薛縝的臉。
“玉郎!”沈璇璣連忙拉住他的小手,又向着薛縝福下去,“臣女弟弟年幼,還望王爺恕罪。”
“無妨,無妨……”薛縝還要說話,被沈璇璣忙忙打斷,“陛下召見事不宜遲臣女告辭了王爺慢走!”
說完便一陣風似地旋走了,只留下薛縝站在長長的甬道里,耳邊隱約傳來風帶來的低語聲。
“姐姐,那個哥哥長得那樣好看,你爲什麼不讓我摸?”
“天下好看的人那麼多,你難道都要摸嗎?”……
“撲哧”一聲輕笑,薛縝飽含威脅意味地瞥了一眼那笑出聲的小宦官,“你是在笑爺嗎?”
“奴才不敢,奴才是替王爺高興。”那小宦官也不怕他,“奴才想着,被美人稱讚好看,是人心裡都會很高興的。”
薛縝被噎了個倒仰,一時半刻講不出話來,只拿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宦官。
小宦官是猴兒精一樣的人物,可是在他這樣灼灼如火的目光之下也有幾分膽寒,低下頭恨不得縮到地裡去。
過了好半晌,才聽到薛縝從牙縫裡慢慢吐出一句話,“她沒讚我好看,那是小胖子說的……”
“元泰殿”裡纏繞着濃郁的龍涎香氣,沈璇璣領着弟妹們跪在殿下,不敢擡頭,只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模糊的明黃色影子高坐在龍椅上。
皇上首先對鎮南將軍夫婦以身殉國的高尚事蹟進行了極高的評價,沈家姐弟跪在冰涼的金磚上,嗚嗚地啼哭。
這哭要哭得有講究,沈璇璣想起葉老夫人的話,“玉郎和珊瑚年紀小,只須哭得讓人憐惜就足夠了;你和瓔珞已經是大姑娘了,要哭得讓人憐、讓人愧,最重要的,是要讓人敬重。”
“這……這不是算計聖上麼?”沈璇璣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葉老夫人。
葉老夫人一笑,“聖上再聖明,也是個男子,有時候,男子偏偏吃這套,你只管按我說的去教導弟妹。”她斂去了笑容,露出幾分怒來,“替你爹孃報仇!”
“傳朕的話,鎮南將軍沈鳴遠忠君愛國,戍防邊地十餘載,不幸爲國捐軀,其情可憫,特追賜‘忠義伯’;夫人衛氏,高門貴女,忠貞端烈,追賜‘寧國夫人’。”
皇帝看着殿下跪着的幾個孩子,都是一身素服,別無裝飾,卻更顯得沈璇璣端莊、沈瓔珞冷豔、沈珊瑚楚楚可憐,玉郎更是雪白可愛。他心中一軟,又連着賜下諸多金銀玉器、綾羅綢緞,都讓宮人們直接送往安國公府。
卻一句不提懲處罪人之事。
沈璇璣忍無可忍,狠狠地一個頭磕下去,“臣女斗膽,懇請陛下聽言!”
皇帝愣了一愣,尚未來得及阻止,沈璇璣便邊哭邊道,“臣女雖然愚昧,卻也知道貽誤軍機是重罪,那日若不是衛將軍及時趕到,宛平城破,北金軍隊長驅而入,後果不堪設想啊陛下!”
“臣女對軍情大事一無所知,只是依稀記得爹爹一知曉北金異動便送了加急軍報入京求援!”
“宛平自是邊隅小鎮,不比京城和南地物資豐饒,可托賴天恩,也是糧草充足;若是收起吊橋,關上城門,抵禦至援兵來救,原本不至如此啊陛下!”
“求陛下做主啊!”
沈璇璣雖然哭得滿臉是淚,口齒卻極清晰,皇帝臉上動了動,頗覺得有些騎虎難下,再打量她,眼裡便有幾分沉鬱。
一時靜寂,沈家姐弟四人跪伏在地,不聞啼哭,只是時不時響起一聲抽泣。
皇帝坐在龍椅上,臉色陰沉地可以擠得出水來。
這時忽聽外頭宦官高聲稟報,“太后駕到!”
皇帝心裡一緊,連忙站起身來迎出去,沈璇璣心裡卻是一鬆。
她又想起葉老夫人的話,“若是太后來了,你便明明白白地,將你所欲所求,都說出來。”
“太后是女人,眼淚對女人是沒有用的。”
太后身着一襲寶藍色遍地金繡九鳳的長袍子,頭上簪着朝陽丹朱釵和金牡丹燈籠步搖,看着十分雍容華貴。
她走動起來裙襬分毫不動,步子迤迤,身姿閒雅端然。
“這就是賢妃孃家那幾個孩子?怪可憐見兒的。”太后坐在龍椅下首,眼圈微紅,再望向皇帝就有幾分厲色,卻還面上帶笑,“皇上這是怎麼了?臉色不大好呢!”
皇帝一聽太后提起賢妃,臉上露出幾分哀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宮人奉上茶,太后掀起蓋碗,好整以暇地撥了撥水面上的茶葉,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
“罷了,朕累了,你們先回去。”過了半日,皇帝方纔緩緩道,他加重了語氣,“朕,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沈家姐弟謝恩退出,皇帝揹着手在殿中踱步,太后輕啜一口香茶,貌似不經意地道,“這沈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長得倒和賢妃相似。”
皇帝深吸一口氣,恨恨回身,諦視着太后,“母后!您又何必逼我?”
太后撂下茶碗,也不認輸地盯着皇帝,“哀家是在救你!”
“你自小優柔寡斷,若不是我,哪兒有你的大寶之位?”
“姓陳的賤人狐媚惑主、掩袖工饞,你偏偏只喜歡她!你若只對她寵而不愛,當她是個小貓小狗一般養着,哀家也任由你去,只是這朝堂之事,輪不到她置喙!”
“我看你越發寵她寵得沒有樣子了!貽誤軍機的重罪,豈是她來哭一場就能輕輕放過的?”
“別說你對賢妃的死沒有懷疑,你就是不念着她年少入宮、和你也算志趣相投的情分,也不能不顧安國公府的臉面!”
太后這一番話連珠炮一般,直刺得皇帝啞口無言,臉上又紅又白。太后看着他又可憐,終是放緩了語氣道,“皇上提拔陳炎之時,哀家便說過此人粗蠢不堪,你愛他姐姐,只多賞賜些錢財讓他過他紈絝子弟的日子便罷了。皇上偏偏不聽,將他提拔到兵部,如今捅下這樣的簍子,還不是皇上來替他姐弟收拾爛攤子?”
“安國公倒罷了,那位葉老夫人卻不是好糊弄的,何況‘衛家軍’威信日高,你只想着防着衛鄴功高蓋主,卻不想如今朝上可還有誰得堪重任?”
“要保我大昀的太平,非靠衛氏不可。”
“孰輕孰重,你可要細細思忖,如若你不是我親兒,我又何必替你操這樣多的心?”太后說到最後,也悲上心頭,哽咽起來。
皇帝見母親這樣,深感自己不孝,跪在太后膝邊,“是兒子不孝,母后彆氣了。”
太后見他這樣,心裡更是又無奈又難過,卻只能將他扶起來,輕輕撫他背心。
“沈家那個大姑娘可惡得很!一點兒不像她姨母溫存解語,到底是在邊地長大,不過面上看着端莊舒雅,骨子裡卻野性難馴,竟想將朕的軍!”皇帝忽地又想起沈璇璣那柔中帶剛的模樣,恨恨道。
太后心中暗道,她姨母就是太溫存,靠着你這個軟泥一樣性子的男人,纔會年紀輕輕就叫人算計死了。像沈大姑娘那樣的脾性卻好,報得仇,記得恩。
可是這話卻不能說,只好胡說些“想必是她新喪父母,一時鑽了牛角尖兒,皇上是天子,何必和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娃兒一般計較”之類的廢話來安慰皇帝,心裡只感覺無力感深重。
終於,皇帝似是下定了決心,下了道將陳炎處死的旨意。太后見他根本不提“衛家軍”驍勇追擊北金敵軍、最終解救宛平的功績,微微苦笑,只覺得雖然是春天了,可是黃昏之時,依然寒意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