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西暖閣裡,新添了好些花草。秋末冬初,花兒卻一反常態的嬌豔喜人,五色斑斕,幽染了一室的芬芳馥郁。
“皇上,您看看這個,是如妃娘娘最喜的米蘭。米粒兒似的小黃花噴噴的香,娘娘看了一準兒高興。”常永貴連同花房的小福子一個勁兒的互睇眼色。“福公公你說是不是鼎好的花兒。”
福子連連點頭,逐一說道:“往常送去永壽宮的花,米蘭是最多的。再有就是牡丹、芍藥、茉莉、百合、水仙。娘娘喜歡花木,不拘特別名貴的品種,可經娘娘巧手修剪栽培的花卉,盆兒盆兒都鮮亮。”
皇帝咯咯一笑,心情舒爽:“如玥,惠心蘭性,自然是擅長這修身養性的功夫。”
“那皇上那您看……”常永貴欲言又止,就是希望話是從皇帝自己口中說出來的。這樣傳進了如妃的耳朵,纔算是誠心關懷的話。
“選最好的,如妃喜歡的,盡數送到永壽宮去。這些日子,朕確實冷待了她,聽着芩兒說她總睡不寧,看了這五顏六色的花,興許能好些。”皇帝搓了搓手,臉色稍微嚴肅了些:“福子,你記着,往後有什麼好花品都先送去永壽宮。一刻也不能耽擱。”
“嗻。奴才記着了。就辦就辦。”小福子喜滋滋的應下了,識趣兒的退了出去。
常永貴看着福子退出去,這纔敢與皇上說一句近別的話。“皇上,奴才冒昧,總覺得如妃娘娘的心病,怕不是幾盆花能醫得好的。解鈴還須繫鈴人,總歸得要皇上您親自去瞧瞧。”
皇帝微微一貪,感觸頗多:“這些日子,朕也在心裡一遍一遍的思量過。若論及身份顯貴,後宮之中最是皇后。可皇后與朕夫妻多年,恩情早無,再不是昔日那個溫婉可人的側福晉了。
除了皇后,便是如妃最得朕心。昔年她還是嬌俏頑皮的如貴人,轉眼間一朝爲妃,成爲這後宮之中真正手握大權的妃主。朕也憂慮,過多的權勢利益會矇蔽了她的心。
遲遲沒有將如玥晉封爲貴妃,並非她沒有誕育皇嗣,往後即便是她誕育了皇嗣,朕也不得不限制了她的權勢。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保住她的性命,也保住她與朕的情分。”
常永貴似乎覺得自己是眼花了,怎麼皇帝的兩鬢竟然生出幾縷白髮似的。在這敞亮的西暖閣裡,藉着溫薰的陽光照耀,泛起撩人眼花的銀光。一眨眼,自己已經陪着皇帝渡過了數十載春秋冬夏,皇上心裡是真苦,旁人不知道,他又怎麼會完全沒有察覺呢。
“奴才明白皇上您的心思,想來如妃也必然明白。請皇上恕奴才死罪,奴才有幾句大不敬的話想要說。”
“你自管說就是。”皇帝輕身坐穩,目光了幾分沉穩之色:“朕也想聽聽你的心裡話。”
常永貴微微躬下身子,掂量再三才道:“皇上的心,除了您自己個兒,也就是老奴看得最爲透徹了。自明白您心裡的憂慮。可今兒老奴不想站在您的立場上品評對錯,卻想讓皇上您替如妃娘娘想想。
倘若娘娘果真如您所言,被利慾矇蔽了雙眼,倒也不妨事兒了。可若是娘娘一片真心,豈非要真的傷透了心了。”
話說到這裡,常永貴特意看了看皇帝的臉色。似乎有些愧疚,又似乎猛然驚覺,總歸不是那穩穩當當的天子氣華了。本也該點到即止的,可常永貴橫了心,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皇上,如妃娘娘這些年侍奉在您身側,只有多做沒有少做。
若是存了私心,旁人瞧不出來,您有如何會看不透徹。奴才始終覺得,這幾個月以來,娘娘是真的傷了心的。否則怎麼會茶飯不思,夜不安枕呢?娘娘憔悴的模樣,漫說是皇上看了心疼,就連奴才也不落忍似的。”
皇帝長嘆了一聲,心裡也是難受。“朕何嘗沒想過是冤了她呢。可如妃跋扈,後宮裡流言四起。朕若是不以冷漠代之,怎麼掩住悠悠衆口?皇后這會兒又是軟了下來,與世無爭的樣子。後宮盡在一人手中,倒也頗有風險。”
左右爲難之際,皇帝眼前浮現的是當年那個青衫的兒郎。深秋的蓮花漸漸敗落,蓮蓬卻漸漸長成,三根兩根擎出稀稀疏疏的荷葉,泛起秋金的顏色。綠水環繞,紅魚嬉戲,小舟就這樣輕搖慢晃的蕩來。
佳人靈動,衣袂飄飄,如玥便這樣不期然的走進了自己的視線。一身男裝的紅顏,竟比那嬌媚柔軟的如寶,更令人癡迷。
想起這些,皇帝心裡更爲不舒坦了。“朕中午吃的金絲棗五福粥也不錯,等會兒你給如妃送去些。親自去送。”
常永貴一聽,喜上眉梢:“嗻,皇上,奴才一定親自送到如妃娘娘手中。你就放心吧。”
皇帝輕輕的撫了撫自己領口的卍字錦繡圖紋,竟然覺得有幾分扎手:“經了李氏罪婦之事後,朕常常夜不能寐,心裡總覺得不寧靜。好似……身邊的人,越是對朕好,就越是有所覬覦。許是年齡大了,膽子越發消了,終究是朕,愧對了如玥。”
還想着再說上幾句寬慰皇上的話,常永貴只見皇帝擺了擺手。
“你且去吧,朕想一個人靜會兒。這會子也差不多該用晚膳了,那粥緊着送去。”皇帝有些悵然若失。
“得嘞,奴才就去。”常永貴總算是平順了些,畢竟皇帝沒有因爲他的話而勃然大怒。這就說明在他心裡,如妃還是格外重要的。
沛雙與芩兒,簡直歡喜的快要跳起來了。看着魚貫出入永壽宮的奴才們來來回回,忙的熱火朝天,她們的激動怎麼會是三言兩語能夠形容的。
“姑姑您看,皇上的心是不是回來了?昨個兒送來的是綾羅綢緞,前日是珠翠金銀,今兒又是送了各色的花木來。”沛雙激動的熱淚盈眶。“咱們是不是有盼頭了?小姐是不是不用再挨這些辛苦了?”
“別哭,瞧你,大孩子似的。若是讓咱們小公主瞧見了,八成是要笑話你的。”芩兒用手指柔柔的爲沛雙抹去眼底的淚水。“皇上的心回來了,咱們娘娘風光的好日子也要回來了。越是這個時候,咱們更得當着心。明白麼?”
沛雙不住的點頭,將淚水嚥了下去:“不錯,小姐風光重臨,咱們更得謹慎。絕不能再這是個時候出岔子。”
兩人正說着話,卻見常永貴帶了兩個小太監,行動帶風的往裡走。
“這不是常公公麼!”沛雙一邊說話,一邊福了福身。“勞您親自來,是皇上有什麼吩咐麼?”
芩兒也微微笑着,福身道:“公公請裡面說話。”
常永貴轉身將金絲纏赤鳳尾紋的托盤接過來,燦笑道:“自然是皇上的吩咐,讓奴才趕緊趁熱,將這一碗金絲棗五福粥給如妃娘娘送來。但願娘娘合胃口,能多用些。”
“正合適呢,常公公,這會兒小姐還未用膳呢。就讓奴婢領路吧。”沛雙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真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這幾個月,在旁人口中,可以用一句話就概括,那便是如妃失了寵。
可自己卻是日日陪着小姐過來的人,度日如年。這滋味猶如將心絞碎,擱在火上烤成乾粉末。連她這個局外人,都難受成這個樣子,更何況是自家小姐呢!
常永貴答應了一聲,就隨在沛雙身後走了進去。
彼時,如玥正抱着笑薇說話,小傢伙現在已經能很流利的說話了。可以滿地亂跑,不會輕易跌倒。這樣是最讓如玥欣慰的事兒,難得不用理會烏七八糟的東西,好好陪了女兒幾月。看着她會說話,學走步,心裡的那種滿足又豈是浮雲飄渺的恩情可以取代的。
“如妃娘娘吉祥,小公主吉祥。”常永貴一進內寢,先賣了個乖。“奴才些許日子沒見小公主了,這麼一看,便覺着像極了娘娘,長大必然是豔冠羣芳的大美人。”
“常公公來了?”如玥看見常永貴,臉色忽然就變了。當然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不自然,旋即又恢復了柔和的微笑。“手上端着什麼?”
“娘娘目光明澈,一瞧便看出了奴才的來意。得知這些日子,如妃娘娘您食慾不振,皇上特意吩咐了御膳房,送了這金絲棗五福粥來跟您嚐嚐。”常永貴將瓷盅揭開,撲鼻的米香味兒很是好聞。
“額娘,好香,笑薇要。”懷裡的女兒咯咯的笑着,朝着常永貴雙手捧着的瓷盅伸過手去。
如玥本來不想要,憑白領皇帝這一份虛情做什麼。既然他的腦子裡,早已認定她與旁人沒有什麼不同,吃或不吃根本無所謂。
常永貴瞧出如妃的心思,便忙哄道:“娘娘,小公主難得喜歡,不若就留下一嘗罷。說到底,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呢。”
“皇恩浩蕩,本宮自然心存感激。”如玥說着冠冕堂皇的話,不爲賭氣,而是心寒。“既然笑薇喜歡,只管留下就是了。但本宮有一句話想問公公,還請公公直言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