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來,這是最暖的一春日。皇后穩穩當當的乘着肩輿,由着一衆奴才跟隨着在御花園裡閒逛。眼裡所見的,是這春日裡最柔和的陽光,雲捲雲舒。好像擡起頭的時候,看不見那紅牆金瓦,飛檐重重,倒也不覺得這一片任鳥翱翔的藍天,竟是然是四四方方的。
暫時忘憂,令皇后的心中充滿安逸,身輕如燕,她的目光跟隨着飛鳥馳騁在無拘無束的天地之間。比鳳冠之上母儀天下更讓她嚮往,再想起此身,濃重的失落感沖淡了她所有的思緒,終究是沒有片刻的愜意罷!
荷歡瞧着走在皇后身邊的,盡算是儲秀宮能信任的奴才,便輕聲的問道:“娘娘紆尊降貴,去永壽宮探望如貴妃也就罷了,怎的探望完了貴妃還要去瞧那媚貴人不成麼?那長春宮是何等的地方,奴婢真替娘娘感到不值。”
皇后好不容易清淨了一會兒,思緒還在九霄雲外如奔馳的飛馬脫繮,忽然就被荷歡這一句拉扯回了現實,當真是頭疼不已。眉心凝聚着一股深深的鄙夷,皇后剜了荷歡一眼,胸口起伏,似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住厭倦。“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做什麼?本宮心中自然有數。”
瞧着皇后似不樂意了,荷歡緊着賠不是:“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其實荷歡也知道,作爲奴婢,主子是不能選的。而主子的事兒也從來輪不到自己來插嘴。她沒有媚貴人那麼好的命,一朝攀上了皇恩,就成了這紫禁城裡正經的小主。
更沒有什麼壞心或者狠心,她只希望能爲皇后分憂,保了主子的平安,才能捱到二十五週歲,平平安安的出宮罷了。
睨了一眼荷歡,皇后似笑非笑的轉了臉色:“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這……”荷歡略有些爲難,隨即又點了點頭,緩聲道:“奴婢聽人說,如貴妃與媚貴人懷的,似乎都是……男胎。”
阿哥這兩個字,荷花不敢說,怕觸怒了皇后,也怕皇后真的介意了,這兩個還在孃胎裡的孩兒性命就堪虞了。
“本宮從來都是吃虧的,吃的還都是自己身邊的人給的虧。”皇后輕柔的撫了撫自己的髮鬢,又理了理腰間亂飛的流蘇。繼續緩緩的說道:“從前有小旦子,有茉蕊,有徐淼……都是本宮信任過的,卻又將本宮推向風口浪尖上的下作貨。”
荷歡一個哆嗦,險些當街就跪了下去。
反而是皇后“恩~”了一聲,眸子裡笑意越發的明顯:“所以本宮身邊的奴才也好,近身的侍婢也罷,都無需特別的伶俐。只要沒有那麼多心思,就一定能捱到出宮之日。”
好似被皇后當衆剝去了衣裳,荷歡的臉滾燙的燒了起來,沉沉的垂下頭去:“奴婢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皇后凜然虛了虛眼,滿心恨意:“眼下最可惡的不是如貴妃、媚貴人,也不是她們腹中的男胎。而是……”
吃了這麼多次虧,還當她分不清是非黑白麼?是誰和冷宮裡的康貴人聯手算計了自己,這個吃裡扒外的賤蹄子只要還有一日活着,就永遠不能安心。皇后不願意在皇上出宮的時候,生出許多亂子來。
可眼裡也揉不得這一顆沙子了,於是,如貴妃又或者媚貴人其中之一,能爲她剷除禍患是最好的了。最好能兩敗俱傷,讓她坐山觀虎鬥上一回。
這邊皇后的鳳駕才落,那便樂喜兒已經奔進了後廂去通報。
芩兒一聽是皇后來了,忙着吩咐了人去準備茶點。沛雙則近近的貼在如玥身邊侍奉,生怕皇后有什麼不軌企圖。
如玥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皇后遲早都要來。且她也早就猜到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就必然是要有一番動作的。不過她自己心裡,卻一直希望皇后早些來,大家都有心病,儘早的治好,總比無藥可醫潰爛下去好。
“你實在不必這樣杯弓蛇影,皇后不會在這個時候對咱們不客氣。畢竟她還想借着咱們的刀,斬掉那些對她不忠不貞的枝杈呢!”如總能東西皇后的心意,自然也要爲自己好好計劃了。她現在的處境,已經與皇后不相上下了,越是到了頂端,越危險,這個淺顯的道理她懂!
果然當皇后以一身鳳凰翎羽牡丹國色的棗紅旗裝,步步生蓮的走進內寢之時,如玥再一次篤定了皇后的心思。她輕輕的將手遞在沛雙手裡,扶着手邊的小几,動作依舊輕盈的站了起來。“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只是淺淺的屈膝福身,皇后便已經走上近前來:“如貴妃快快平身。皇上不是早已說明了,孕中無需多禮,妹妹又何必這樣客氣。”
如玥記不清楚皇后上一次稱自己爲妹妹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心想多半是皇上在的時候吧。不過無關緊要,面子上的事兒總歸是周旋一下而已。“勞皇后娘娘來探望,如玥心中不安。芩兒,奉一盞湖州紫筍來。”
皇后親暱的伴着如玥坐下,喚了一聲荷歡。“這是本宮閒來無事親手繡的,想來如貴妃腹中的必是個小阿哥,就繡了二龍戲珠的花樣,妹妹可別嫌棄。”
芩兒恭順的從荷歡手中接過肚兜,轉遞到如貴妃手中,歡欣的不行。如玥微微笑着,不覺讚歎:“臣妾從不知道,皇后娘娘的針黹竟是這樣的好。這小巧的一枚肚兜,竟然繡着活靈活現的雙龍,當真是令人讚歎。”
“宮中歲月難捱,日復一日的,總得做點什麼打發了晨光不是。”皇后微微一嘆,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是端起了茶盞,細細抿着品着。
如玥擺了擺手,喚芩兒好好收着,又吩咐沛雙再去取些八珍糕來。待到人都退了下去,她才輕輕一笑:“皇后娘娘說的正是,後宮的歲月的確難捱,可再難,不也這樣過了好些年了。終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本宮最羨慕的,處了妹妹你絕色的容顏之外,便是你身邊竟然有這些死心塌地的人伺候了。你曉得本宮最難過的是什麼麼?”皇后純金的護駕,零零星星的鑲嵌着各色的寶石,晃動之間,那星輝般耀眼的光芒騰空劃出了一條一條的弧線,煞是好看。
如玥輕輕搖了搖頭,並不急着說話。
“本宮很羨慕,到了今時今日,還有這麼多人,願意真誠的於你推心置腹。”皇后眉頭鎖的有些緊,眼中也是真情流露:“就連皇上也一樣很信任你,這些都讓本宮望塵莫及。”
只覺得可笑有可悲,如玥依然不動聲色。其實皇后有今日,皆是敗自己的殘暴狠毒所賜罷了。
皇后對上了如玥的一雙秋水剪瞳:“從前,先皇后也有這樣的一雙杏眼,純淨清澈,美的讓人移不開眼,恨不能深深的看盡眼裡,記在腦海之中才好。本宮初入王府又何嘗不是天真恪純,總覺得有這樣一雙眼的女子,必然心地也是如此的純潔。
何況她待本宮是真的很好很親暱,而那個時候皇上也如此。回想起來,那段時光,是我這一生最留戀最無法忘懷的……”
“臣妾可以想象。”如玥不想再聽皇后說下,只是很認真的望着她的雙眼:“正因爲後來的一切不如當時那般美好,娘娘的心便不能自已了麼?”
冷冷的笑着,皇后的眼尾竟有淚光閃爍:“衣食住行,皆是世間的上上之品。唯獨看見的,卻是這世間最最醜惡的一切。哪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下,掩藏的不是自己最醜惡的內心?又有哪一雙柔荑玉手,扼住的不是別人的咽喉,沒有沾滿血腥?
那時候如貴妃你不在,你沒有看見過,你不曉得先皇后的手段有多麼的高明。而在你入宮之後,你所看見的,只是本宮的惡毒與罪惡。你以爲只有本宮是這個樣子的麼?孰不知這些,都是敗先皇后所賜。”
或許先皇后真的不似如玥所想的那麼簡單罷,綿寧不正是爲了替自己的額娘掩飾才逼死襲兒的麼!可這些又與現在有什麼關係?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皇后娘娘現在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如玥依然笑着,不怒不慍,雲淡風輕的樣子。
“對你來說,的確沒有任何意義。可對本宮來說,正是從這樣的殘虐之中活到現在,才明白今時今日的一切盡是前因後果,報應不爽罷了。”說着話,皇后輕輕的擱下手裡的茶盞。
悵然若失:“皇后先扶植了瑩嬪也就是華妃了奪了本宮的恩寵,又在垂死之計扶植你,日後來奪走屬於本宮三阿哥的皇位。真可謂刁毒了。偏是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讓自己腹中的孩兒登基爲帝,君臨天下麼?”
本以爲皇后來,只想說安嬪的事兒,卻不料話題扯得這樣遠,連帶着儲君之事也牽涉其中了。如玥唏噓長嘆,好半天才道:“臣妾記得皇上說過,若是能選,他也希望自己只是個尋常的王爺。臣妾的心頭從來就不高,只希望孩兒能平安長大,安然度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