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之意,不徒愛護死者,又包含著一種誇耀生人的心思,而發掘墳墓之事,亦即隨之而起。讀《呂覽·節喪》、《安死》兩篇可知。
當時墨家主張薄葬,儒家反對他,然儒家的葬禮,較之流俗,亦止可謂之薄葬了。學者的主張,到底不能挽回流俗的波靡。自漢以後,厚葬之事,還書不勝書。且將死者的葬埋,牽涉到生人的禍福,而有所謂風水的迷信。死者無終極(漢劉向《諫成帝起昌陵疏》語),人人要保存其棺槨,至於無窮,其勢是決不能行的。
佛教東來,火葬之俗,曾一時盛行(見《日知錄·火葬》條),實在最爲合理。惜乎宋以後,受理學的反對,又漸漸的式微了。現在有一部分地方,設立公墓。又有提倡深葬的。然公墓究仍不免佔地,深葬費人力過多,似仍不如火葬之爲得。不過風俗是守舊的,斷非一時所能改變罷了。
交通、通信,向來不加區別。其實兩者是有區別的。交通是所以運輸人身,通信則所以運輸人的意思。自有通信的方法,而後人的意思,可以離其身體而獨行,於精力和物力方面,有很大的節省。又自電報發明後,意思的傳達,可以速於人身的運輸,於時間方面,節省尤大。
交通的發達,是要看地勢的。水陸是其大別。水路之中,河川和海道不同。海道之中,沿海和遠洋的航行,又有區別。即陸地,亦因其爲山地,平地,沙漠等而有不同。野蠻時代,各部族之間,往往互相猜忌,不但不求交通的便利,反而有意阻塞交通,其時各部族所居之地,大概是頗險峻的。
對外的通路,只有曲折崎嶇的小路,異部族的人,很難於發見使用。《莊子·馬蹄篇》說:古代“山無徯隧,澤無舟樑”。所指的,便是這時代。到人智稍進,能夠降丘宅土,交通的情形,就漸和往昔不同了。
中國的文化,是導源於東南,而發達於西北的。東南多水,所以水路的交通,南方較北方爲發達。西北多陸,所以陸路的交通,很早就有可觀。陸路交通的發達,主要的是由牛馬的使用,和車的發明。此兩者,都是大可節省人力的。《易經·繫辭傳》說“服牛乘馬,引重致遠”,雖不能確定其在何時,然其文承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之下,可想見黃帝、堯、舜時,車的使用,必已很爲普遍了。
車有兩種:一種是大車,用牛牽曳的,用以運輸。一種是小車,即兵車,人行亦乘之,駕以馬。用人力推曳的謂之輦。《周官》鄉師《注》引《司馬法》,說夏時稱爲余車,共用20人,殷時稱胡奴車,用10人,周時稱爲輜輦,用15人。這是供戰時運輸用的,所以其人甚多。《說文》:“輦,挽車也。從車。”訓並行,雖不必定是兩人,然其人數必不能甚多。這是民間運輸用的。貴族在宮中,亦有時乘坐。《周官》巾車,王后的五路,有一種喚做輦車,即其物。此制在後世仍通行。
道路:在都邑之中,頗爲修整。《考工記》:匠人,國中經塗九軌。野塗亦九軌。環塗(環城之道)七軌。《禮記·王制》:“道路,男子由右,婦人由左,車從中央。”俱可見其寬廣。
古代的路,有一種是路面修得很平的,謂之馳道。非馳道則不能盡平。國中之道,應當都是馳道。野外則不然。古代田間之路,謂之阡陌,與溝洫相輔而行。所以《禮記·月令》注說:“古者溝上有路。”溝洫阡陌之制,照《周官》遂人等官所說,是佔地頗多的。雖亦要因自然的地勢,未必盡合乎準繩,然亦必較爲平直。
不過書上所說的,是理想中的制度,事實上未必盡能如此。《左氏》成公五年,梁山崩,晉侯以傳召伯宗。行闢重(使載重之車讓路)。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可見驛路上還不能並行兩車。《儀禮·既夕禮》:“商祝執功布,以御柩執披。”《注》雲:“道有低仰傾虧,則以布爲左右抑揚之節,使引者執披者知之。”《禮記·曲禮》“送葬不避塗潦”,可見其路之不盡平坦。後人誇稱古代的道路如何寬平,恐未必盡合於事實了。
大抵古人修造路面的技術甚拙。其路面,皆如今日的路基,只是土路。所以時時要修治。不修治,就“道茀不可行”。
水路:初有船的時候,只是現在所謂獨木舟。《易經·繫辭傳》說“刳木爲舟,剡木爲楫”,《淮南子·說山訓》說“古人見剡木而知舟”,所指的都是此物。稍進,乃知集版以爲舟。
《詩經》說:“就其深矣,方之舟之。”《疏》引《易經》雲:“利涉大川,乘木舟虛。”又引《注》雲:“舟謂集版,如今船,空大木爲之曰虛,總名皆曰舟。”案方、旁、比、並等字,古代同音通用。名舟爲方,正因其比木爲之之故。此即後世的舫字。能聚集許多木版,以成一舟,其進步就容易了。
渡水之法,大抵狹小的水,可以乘其淺落時架橋。橋亦以木爲之。即《孟子》所說的“歲十一月徒槓成,十二月輿樑成”(《離婁下篇》)。《爾雅·釋宮》:“石槓謂之倚。”又說:“隄謂之樑。”《注》雲:“即橋也。或曰:石絕水者爲樑,見《詩傳》。”則後來亦用石了。較闊的水,則接連了許多船渡過去。此即《爾雅》所說的“天子造舟”,後世謂之浮橋。亦有用船渡過去的,則《詩經》所說的“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然徒涉的仍不少。
觀《禮記·祭義》,謂孝子“道而不徑,舟而不遊”可見。航行的技術,南方是勝於北方的。觀《左氏》所載,北方只有僖公十三年,晉飢,乞糶於秦,秦輸之粟,自雍及絳相繼,命之曰泛舟之役,爲自水路運輸,此外泛舟之事極少。南方則吳楚屢有水戰,而哀公十年,吳徐承且率舟師自海道伐齊。可見不但內河,就沿海交通,亦已經開始了。《禹貢》九州貢路,都有水道。《禹貢》當是戰國時書,可以窺見當時交通的狀況。
從平地發展到山地,這是陸地交通的一個進步,可以騎馬的發達爲徵。古書不甚見騎馬之事。後人因謂古人不騎馬,只用以駕車。《左氏》昭公二十五年,“左師展將以公乘馬而歸”。《疏》引劉炫說,以爲是騎馬之漸。這是錯誤的。
古書所以不甚見騎馬,(一)因其所載多貴族之事,貴族多是乘車的。(二)則因其時的交通,僅及於平地。《日知錄》說:“春秋之世,戎狄雜居中夏者,大抵在山谷之間,兵車之所不至。齊桓,晉文,僅攘而卻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車故也。中行穆子之敗狄於大滷,得之毀車崇卒。而智伯欲伐仇猶,遺之大鐘以開其道,其不利於車可知矣。勢不得不變而爲騎。騎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騎射也。”此雖論兵事、交通的情形,亦可以借鑑而明。
總而言之,交通所至之地愈廣,而道路大抵失修,用車自不如乘馬之便。騎乘的事,就日盛一日了。
“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性是流動的,雖然能阻礙人,使其不得過去,你只要能利用他,他卻可以幫你活動,節省你的勞力。山卻不然,會多費你的抵抗力的。所以到後世,水路的交通,遠較陸路交通爲發達。長江流域的文明,本落黃河流域之後,後來卻反超過其上,即由於此。
唐朝的劉晏說:“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鉅艦,千舳萬艘,交貿往來,昧旦永日。”可以見其盛況了。《唐語林補遺》說:“凡東南都邑,無不通水。故天下貨利,舟楫居多。舟船之盛,盡於江西。編蒲爲帆,大者八十餘幅。江湖語曰:水不載萬。言大船不過千石。”明朝鄭和航海的船,長44丈,寬18丈,共有62只。可以見其規模的弘大了。
因爲水路交通利益之大,所以歷代開鑿的運河極多,長在1000裡以下的運河,幾乎數不着他。中國的大川,都是自西向東的,南北的水路交通,很覺得不便。大運河的開鑿,多以彌補這闕憾爲目的。《左氏》哀公九年,“吳城邗,溝通江淮”。此即今日的淮南運河。《史記·河渠書》說:“滎陽下引河東南爲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鴻溝的遺蹟,雖不可悉考,然其性質,則極似現在的賈魯河,乃是所以溝通河淮兩流域的。
至後漢明帝時:則有從滎陽通至千乘的汴渠。此因當時的富力,多在山東,所以急圖東方運輸的便利。南北朝以後,富力集中於江淮,則運輸之路亦一變。隋開通濟渠,自東都引谷洛兩水入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的邗溝。自江以南,則自京口達餘杭,開江南河800裡。此即今日的江南運河。唐朝江淮漕轉;二月發揚州。四月,自淮入汴。六七月到河口,月入洛。自此以往,因有三門之險,乃陸運以入於謂。
宋朝建都汴京,有東西南北四河。東河通江淮(亦稱裡河),西河通懷、孟。南河通潁、壽(亦稱外河。現在的惠民河,是其遺蹟),北河通曹、濮。四河之中,東河之利最大。淮南、浙東西、荊湖南北之貨,都自此入汴京。嶺表的金銀香藥,亦陸運至虔州入江。陝西的貨,有從西河入汴的,亦有出劍門,和四川的貨,同至江陵入江的。
宋史說東河所通,三分天下有其二,雖是靠江淮等自然的動脈,運河連接之功,亦不可沒的。元朝建都北平,交通之目的又異。乃引汶水分流南北,而現在的大運河告成。
海路的交通,已略見第十一章。唐鹹通時,用兵交阯,湖南江西,運輸甚苦,潤州人陳磻石創議海運。從揚子江經閩、廣到交阯。大船一艘,可運千石。軍需賴以無缺。是爲國家由海道運糧之始。元、明、清三代,雖有運河,仍與海運並行。海運所費,且較河運爲省。
近代輪船未行以前,南北海道的運輸,亦是很盛的。就到現在,南如寧波,北如營口,帆船來往的仍甚多。
水道的交通,雖極發達,陸路的交通,卻是頗爲的。《日知錄》說當時的情形:“塗潦遍於郊關,汗穢鍾於輦轂。”(《街道》條)又說:“古者列樹以表道。”“下至隋唐之代,而官槐官柳,亦多見之詩篇。”“近代政廢法弛,任人斫伐。周道如砥,若彼濯濯。”(《官樹》條)“《唐六典》:凡天下造舟之樑四,石柱之樑四,木柱之樑三,巨樑十有一,皆國工修之。其餘皆所管州縣,隨時營葺。其大津無樑,皆給船人,量其大小難易,以定其差等。今畿甸荒蕪,橋樑廢壞。雄莫之間,秋水時至,年年陷絕。曳輪招舟,無賴之徒,藉以爲利。潞河舟子,勒索客錢,至煩章劾。司空不修,長吏不問,亦已久矣。(《原注》:“成化八年,九月,丙申,順天府府尹李裕言:本府津渡之處,每歲水漲,及天氣寒沍,官司修造渡船,以便往來。近爲無賴之徒,冒貴戚名色,私造渡船,勒取往來人財物,深爲民害。乞敕巡按御史,嚴爲禁止,從之。”)況於邊陲之境,能望如趙充國治湟陿以西道橋70所,令可至鮮水,從枕蓆上過師哉?”(《橋樑》條)
觀此,知路政之不修,亦以宋以後爲甚。其原因,實與建築之頹敗相同。前清末年,才把北京道路,加以修理。前此是與顧氏所謂“塗潦遍於郊關,汗穢鍾於輦轂”,如出一轍的。全國除新開的商埠外,街道比較整齊寬闊的,沒有幾處。南方多走水道,北方旱路較多,亦無不崎嶇傾仄。間有石路,亦多年久失修。路政之壞,無怪全國富庶之區,都偏於沿江沿海了。
因路政之壞,交通乃不能利用動物之力而多用人力。《史記·夏本紀》:“山行乘”,《河渠書》作“山行即橋”。案禹乘四載,又見《呂覽·慎勢》,《淮南·齊俗訓》、《修務訓》,《漢書·溝洫志》。又《史記集解》引《屍子》及徐廣說,所作字皆互異。山行與橋外,又作梮,作虆,作欙,作欙,虆、樏、欙,系一字,顯而易見。梮字見《玉篇》,雲“輿,食器也。又土也。”雷浚《說文外編》雲:“土之字,《左傳》作梮(按見襄公九年)。《漢書·五行志》引作,《說文》:“,大車駕馬也。”按《孟子》:“反蘽梩而掩之。”《趙注》雲:“蘽梩,籠之屬,可以取土者也。”虆、樏、欙並即蘽梩,與梮併爲取土之器,駕馬則稱爲,亦以音借而作橋。
後又爲之專造轎字,則即淮南王《諫伐閩越書》所謂“輿轎而逾嶺”。其物本亦車屬,後因用諸山行,乃以人舁之。所以韋昭說:“梮木器,如今輿狀,人舉以行。”此物在古代只用諸山行,後乃漸用之平地。王安石終身不乘肩輿,可見北宋時用者尚少,南渡以後,臨安街道,日益狹窄,乘坐的人,就漸漸的多了。(《明史·輿服志》:宋中興以後,以征伐道路險阻,詔百官乘轎,名曰竹轎子,亦曰竹輿)。
行旅之人不論在路途上,以及到達地頭之後,均須有歇宿之所。古代交通未盛,其事率由官營。《周官》野廬氏,“比國郊及野之道路,宿息,井樹”遺人,“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都是所以供給行旅的。到達之後,則“卿館於大夫,大夫館於士,士館於工商”。(《儀禮·覲禮》)。此即《禮記·曾子問》所謂“卿大夫之家曰私館”。另有“公宮與公所爲”,謂之公館。
當時的農民,大概無甚往來,所以只有卿士大夫和工商之家,從事於招待,但到後來,農民出外的也多了。新旅客的增加,必非舊式的招待所能普遍應付,就有藉此以圖利的,是爲逆旅。《商君書·墾令篇》說:“廢逆旅,則奸僞躁心私交疑農之民不行。逆旅之民,無所於食,則必農。”這只是陳舊的見解。
《晉書·潘岳傳》說,當時的人,以逆旅逐末廢農,****亡命之人,多所依湊。要把他廢掉。10裡置一官,使老弱貧戶守之。差吏掌主,依客舍之例收錢。以逆旅爲逐末廢農,就是商君的見解。
《左氏》僖公二年,晉人假道於虞以伐虢,說“虢爲不道,保於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可見晉初的人,說逆旅使****亡命,多所依湊,也是有的。但以大體言之,則逆旅之設,實所以供商賈之用,乃是隨商業之盛而興起的。看潘岳的駁議,便可明白。無法廢絕商業,就無法廢除逆旅。若要改爲官辦,畀差主之吏以管理之權,一定要弊餘於利的。潘岳之言,亦極有理。
總而言之:(一)交通既已興盛,必然無法遏絕,且亦不宜遏絕。(二)官吏經營事業,其秩序必尚不如私人。兩句話,就足以說明逆旅興起的原因了。漢代的亭,還是行人歇宿之所。甚至有因一時沒有住屋,而借居其中的(見《漢書·息夫躬傳》)。魏晉以後,私人所營的逆旅,日益興盛,此等官家的事業,就愈益廢墜,而寖至於滅絕了。
接力賽跑,一定較諸獨走長途,所至者要遠些,此爲郵驛設置的原理。《說文》:“郵,境上行書舍也。”是專以通信爲職的。驛則所以供人物之往來。二者設置均甚早。人物的往來,並不真要靠驛站。官家的通信,卻非有驛站不可。在郵政電報開辦以前,官家公文的傳遞,實利賴之。其設置遍於全國。
元代疆域廣大,藩封之地,亦均設立,以與大汗直轄之地相連接。規模不可謂不大。惜乎歷代郵驛之用,都止於投遞公文,未能推廣之以成今日的郵政。民間寄書,除遣專使外,就須展轉託人,極爲不便。到清代,人民乃有自營的信局。其事起於寧波,逐漸推廣,幾於遍及全國。而且推及南洋。其經營的能力,亦不可謂之不偉大了。
鐵路、輪船、摩托車、有線、無線電報的發明,誠足使交通、通信煥然改觀。這個,誠然是文明進步之賜,然亦看用之如何。此等文明利器,能用以開發世界上尚未開發的地方,誠足爲人類造福。若只在現社會機構之下,爲私人所有,用以爲其圖利的手段,則其爲禍爲福,誠未易斷言,現代的物質文明,有人歌誦他,有人咒詛他。其實物質文明的本身,是不會構禍的,就看我們用之是否得當。
中國現在的開發西南、西北,在歷史上,將會成爲一大事。交通起於陸地,進及河川、沿海,再進及於大洋,回過來再到陸地,這是世界開發必然的程序。世界上最大最未開發的地方,就是亞洲的中央高原,其中又分爲兩區:(一)爲蒙古、新疆等沙漠地帶,(二)爲西康、青海、西藏等高原。中國現在開發西南、西北,就是觸著這兩大塊未開闢之地。我們現在還不覺得,將來這兩件事的成功,會使世界煥然改觀,成爲另一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