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賊——”聖人將字咬得很重,說得異常緩慢,甘露殿中伺候的人卻沒一個敢擡頭的。
不知過了多久,聖人方沉了沉聲,問:“你可確定?”
周航早將手下盤問了千百遍,手下倒是越說越肯定,他卻驚疑不定起來。但這等時候,他也沒有說“不”的權利,也只能硬着頭皮賭一把,斬釘截鐵地說:“回聖人!千真萬確!此人姓張名熊,乃是漢陽人士,在飛馬賊中也算一個人物了。”
“你起來吧!”聖人忍着心中勃發的怒氣,“在偏殿候着。”說罷,深吸幾口氣,匡敏見狀,忙不迭奉茶。聖人的手一觸及茶碗,瓷器的碰撞聲清脆響起,竟是一雙手不住打抖,壓根沒緩過來。
聖人一聽,再也控制不住,將茶碗往外一扔:“畜生!”
匡敏縮着脖子,不敢吱聲,見聖人氣成這樣,既有些心疼,想到“飛馬賊”,喜悅卻生生綻出花來——飛馬賊是盤踞西北的響馬,仗着高超騎術和嚴密組織,專門打劫過路商旅,甚至劫掠赴任、回鄉的官員家眷。地方几番組織兵力圍剿,都因不熟悉山林而宣告失敗,最後是聖人覺得影響太壞,調了精銳過去,好容易纔將之剿滅。至於那些擒獲的飛馬賊,也沒有寬容一說,拉到京城來,走一道程序就立刻斬首,可今天……
他見聖人半天都不說話,唯恐聖人氣壞身子,斟酌片刻,才道:“周統領說得未必準,聽說那人都燒得快焦了——”
“能辨認得出長什麼樣就行!”聖人的面色陰晴不定,想了又想,仍是忍不住,沉聲道,“將恪兒、老四、老六、老七、老八,統統給朕喊進宮裡來!命人圍住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的府邸,張榕那裡,你派人走一遭,問問情況。”
匡敏立刻唱諾,聽着聖人一連串命令吩咐下去,紋絲不錯,知聖人還是理智佔了上風,也就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剛要去辦,卻聽聖人說:“等等,將諸宰相、衛拓和裴熙宣進來,先在偏殿候着!讓周航立刻派人去刑部大牢和上黨郡,務必拿到最確切的信息!”
聽見這一番吩咐,匡敏也有些疑惑——死囚出了問題,又是在這等時刻,這可是家醜,喊宰相們來是做什麼呢?
永壽坊大火的消息,諸王固然得到了,卻沒知曉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和幕僚商討個章程出來,便被金吾衛急召進宮。待到覲見了聖人,韓王這等粗心的還好,趙王、魯王這等心眼多的見聖人似是蒼老了許多,心裡“咯噔”了一下,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頗有惴惴不安之感。
魏王猜到是麗竟門的事情發了,卻不清楚常青究竟得沒得手,面上鎮定,心裡也有幾分不安。倒是秦恪最輕鬆,他壓根就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還當又有朝廷大事,聖人需要他來妝點門面,像往常一樣,他附和聖人就行了。
聖人環視一圈幾個兒子,見長子不在狀態,其餘四個兒子都有些神經緊繃,就知他們都得到了消息。
他的目光沒有挪開半分,怒斥道:“老六,給朕跪下!”
魏王心中一緊,下意識地跪了下來,秦恪唬了一跳,剛要說什麼,就聽聖人問:“今兒放火的賊人,名喚張熊,乃是飛馬賊的舊部。”說到這裡,聖人咬着牙,語調如冰,“他不是十年前就被處死了麼?如今這個大活人,究竟是哪來的?”
張熊?不是常青?
魏王怎麼也沒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聖人又語焉不詳,聽上去就是張熊還沒死。他不知對方交代了多少,一時間頗有些慌亂無措,卻立刻穩住,伏地請罪:“兒子該死,請父皇恕罪。”
韓王眉毛一揚,想要上去痛打落水狗——他只是粗疏了些,又不是傻,豈會不明白魏王的意思?想要避重就輕,以逃脫罪責?也要看自己允不允許!
魯王見狀,連忙拉了韓王一把,韓王還沒來得及怒目而視,聖人已隨手抓了一本奏摺,狠狠地朝魏王扔去,正中魏王的額角,鮮血登時沁了出來,可見聖人用了多大的力。
饒是韓王言行無忌,見此情景也不敢擺出平日的驕橫模樣,更莫要說秦恪。偌大甘露殿中,只聽得見聖人的咆哮:“朕讓你主掌刑部,不是讓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不是讓你徇私枉法!你辦案的利落呢?判決的乾脆呢?處理貪官的果決呢?”
說到這裡,聖人喘了一口氣,語調中的怒火越缺發濃了:“朕還當你是個辦實事的人,誰料也是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浮誇之輩。刑部出了這樣大的紕漏,你難辭其咎,給朕滾回去好好反省!沒真心悔悟前,朕不想看見你!”
韓王和趙王聽了,喜上眉梢,即便也是魯王,也有些剋制不住心中的歡喜——聖人這句話,無疑是將魏王的職權悉數擄了,甚至還不准他上朝!實權固然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魏王可不是正兒八經被冊封過的太子啊!
太子遭受這樣的訓斥,朝政尚會動盪,魏王……秦恪再不通俗物,也知這一點,想到女兒還在蘇家,若是魏王失勢,別的兄弟登基,蘇家的命運怕不會好,忙不迭道:“父皇,六弟他不……”
“閉嘴——”聖人的眼神十分可怕,“你好好呆着,不懂就不要插話!”
秦恪把脖子一縮,不敢再說什麼了。
聖人既覺得長子有些不會看顏色,但見其餘幾個兒子沒有替魏王說話的意思,又有些失望,語氣又嚴厲了幾分:“還有你們三個!若被朕發現有何玩忽職守,以權謀私之處,也給朕滾回去!朕兒子雖少,還有孫子、侄兒,不獨獨缺了你們!”
說到這裡,聖人一顆心也沉了下來。
兒子不中用便是如此,能力算不上十足,私心卻一個比一個大。一想到這裡,他竟一個兒子都不想見,連連揮手:“都給朕滾回去,好生反省!”
宰輔們在偏殿候着,本就有些驚疑不定,暗想難不成一場大火牽扯出了什麼問題?待到進了甘露殿,瞧見氣氛不對,越發謹慎,便聽聖人冷冷道:“事已至此,朕也不瞞你們,今兒這場大火是飛馬賊舊部放的,罪魁禍首……是個本該死了十年的人。”說到最後,聖人不住咬牙。
他也不願把兒子往壞處想,情願相信對方是辦事能力不夠,讓飛馬賊有機會逃脫了幾個人,卻不敢上報,纔有了今兒的一出,奈何時間實在是太巧了,由不得他不心生狐疑。
聖人可沒忘記,在麗竟門密牢裡翻天覆地,製造血案的,除了死掉的那個外,還有個不明身份的人呢!此人的心狠手辣、機警應變,方是聖人顧慮的問題。
這樣的人,若是讓對方流落在外,很容易拉起一票兄弟,再弄個“飛馬賊”出來,威脅朝廷,那才叫不好。
再說了,聖人還有一層考慮——若對方被人收編,卻起了內訌……這纔是他褫奪魏王所有職權,甚至打算派人看着的原因。
聖人容得下兒子爲了奪位,在朝堂上相互攻訐,條件是不要牽扯太大,戕害忠良,讓朝臣寒心;卻斷斷容不下兒子爲了奪位,動輒殺人放火,牽連無數。爲了殺一個丘羽,導致半條街都快燒沒了,麗竟門密牢更是成了人間地獄,這是聖人最爲痛恨的!
諸位宰相一聽,心中驚駭自不必提,張榕立刻跪了下來,急急道:“臣有罪!”
十年前他正做御史中丞,三司會審要經過他,飛馬賊餘孽竟然活了下來,他少不得擔點干係。
徐密新任首相,處處受鄧疆制約,有意拉攏張榕,便道:“陛下,飛馬賊舊部無惡不作,致使百姓怨聲載道,如今又做此喪盡天良之舉。朝廷應將此人梟首三日,並通緝飛馬賊舊部,以儆效尤,讓亂臣賊子無藏身之處!”
他的意思很明確——這個人十年前有沒有死,咱們暗中追究,絕對不能宣之於口,至少牽扯到此案的達官貴人明着一口氣處置一大堆。現在應當做好得是表面功夫,給天下人,尤其是長安人一個交代。否則拖延一兩日,讓無知百姓或者有心人扯到什麼天兆,預警上,那就更不妙了。
按理說,徐密發表完意見後,就該鄧疆發話。鄧疆爲了替魏王開脫,也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說,誰料裴熙上前一步,毅然道:“啓稟陛下,飛馬賊舊部敢在長安犯案,必有依仗。微臣思索,西邊局勢恐有變數,朝廷應當早作準備纔是!”
這話乍一聽很正常,實則刻毒入骨。
亂賊麼,敢與朝廷作對,十有八九得到了外界的支持。長安地處西北,若能將天子從長安逼走,無疑會讓天下震動,也會讓許多人對該異族懷抱恐懼之心,不敢與之爲敵。正因爲如此,北方和南方的異族再怎麼蠢蠢欲動,也沒有西邊的異族發兵攻打大夏的渴望強烈。
這番解釋合情合理,任誰聽了都會連連點頭,但若加上一個前提,魏王的大舅子蘇銳是安西大都護的話,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