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收回視線,邢子濯深吸口氣,臉色難看地這面前橫躺的毛筆,身體又忍不住微微顫抖。
他的卷子……
方纔一進大殿,他便下意識看向了上方,那位於東華權力巔峰之上的三個人,相得益彰,遙不可及,高高在上,貴態天成,而他,卻是孜孜求官的學子,將來也是他們的屬臣,更是他們的奴才。
他們曾經在同一個世界,但此刻,隨着衆多學子的戰戰兢兢,他也變得畏畏縮縮,成了不對等的存在,成了馮九卿自然而然端坐高位,居高臨下不曾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他不甘心!
那日的場景,那個親暱的擁抱,更是讓他深惡痛絕!
說什麼是爲了他,結果,還不是投入了別的男人的懷抱?更可惡的是齊璞瑜!奪他所愛!
他滿心憤恨,卻如今的情景都忘在了腦後,哪裡知道該寫什麼?驚慌之下,便犯了讀書人的大忌,而現在,一轉眼,歐陽明的慷慨陳詞已經快進入了尾聲。
“……國之大計,若無高 瞻遠矚者不通奇妙,愚民自以爲聰慧,而忽略大局之事屢屢不止,故草民認爲,好官理應爲民請命,御下有術,奉上有德,承以儒風,固以法治,處世圓融,不失本心,不拘一格,但不應盲從,唯民視聽。”
這就是歐陽明眼中的“好官”,雖然這個問題和答案,都不是今日殿試的主題。
齊璞瑜目光大亮,回頭與馮九卿對視,兩人皆是目光灼灼,眼底自露欣賞與期待,顯然都想到了一起。
此人若真的能不失本心,長此以往,必成扛鼎棟樑!
衆考官皆睜大了眼,就連禮部尚書都不禁心神一動,即刻,齊尚淡淡點頭,“嗯,回去吧。”
他沒有嘉獎,也未曾訓斥,但從他臉上的表情,衆人多半已經能猜到了答案,兩個字——很好!
馮九卿笑了下,“皇上接下來想問問誰?”
“接下來,”齊尚緩緩笑了起來,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鐵木蘇的身上,淡淡道,“鐵木蘇,站起來。”
鐵木蘇臉色一白,卻還十分鎮定,站起身行至御前,正要見禮,便聽齊尚道:“你看起來,也沒多高嘛。”
……
渾身一僵,鐵木蘇愣在殿上,隨即便入耳了斷斷續續的嘲笑聲,那些或玩味或鄙夷或吃驚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不去,鐵木蘇咬牙跪身行禮,而後才囁嚅道:“草民以爲,長高也是很重要的。”
“哦,比如呢?”文化的竟是齊璞瑜。
鐵木蘇紅着臉道:“身量高,則氣勢足,氣勢足,則威嚴重。”
“正如攝政王,身高八尺,迎面而來,不怒自威,讓人望而生畏,此非皇家氣概者也?草民出聲邊關,人人皆是人高馬大,獨草民一人身量不足,常覺氣勢矮人一等。”
他將頭放得更低,仿若十分難堪似的,尷尬道:“草民以爲皇上正是成長的年紀,若能修身玉立,英姿勃發,他日萬朝來賀,氣勢凜然,高不可攀,便足以震懾使臣,以耀東華氣度威嚴。”
衆人靜靜聽着,竟漸漸不笑了。
建議本是可笑,但若放在八歲的齊尚身上,似乎就變得不那麼可笑了。天子氣度,可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這身高……也挺重要的其實。
鐵木蘇埋頭不語,衆人面面相覷,心中總有幾分奇怪,又有幾分認同。
馮九卿認認真真地看了眼齊尚,默了默道:“如此,哀家倒認爲,鐵木蘇說得深有道理,皇帝素日也的確該練練功夫,強身健體了。整日縮在紫宸殿批閱奏摺,到底過於沉悶。”
說罷,她下意識看向齊璞瑜,“攝政王以爲如何?”
齊尚撇嘴,將一句“我會很快長高的”給吞了回去,卻聽齊璞瑜低聲悶笑,“本王也覺得頗合情理,若着眼於君,自然此議是不俗了,回去坐下吧。”
鐵木蘇長出口氣。
緊接着,小周公公卻突然叫了兩個人的名字,“請今科舉人邢子濯、今科舉人祁不凡御前答話。”
衆人訝異,怎麼前面還坐着這麼多人,直接卻挑了兩個名不見經不傳的?這突來之變叫所有考生都愣住了。
祁不凡一臉驚訝,不知怎麼叫了自己,卻還是緊着上前,倒是未露出什麼不妥,只是有些緊張罷了。
但邢子濯卻遲遲起身,緩緩下跪,臉色青白,聲音都變得有些沙啞,“草民……叩見聖上,太后,攝政王。”
他有問題!
能考到行政殿上的人,誰沒幾絲聰明,邢子濯如此反常,若是看不出問題來,倒奇怪了。霎時間,衆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方纔大理寺卿說出的話,看向那兩人的視線頓時變得驚疑不定,來回打量。
最終,還是定在了心虛的邢子濯身上,鄙夷不絕。
仗着自己是太后和攝政王的恩人就敢庭上作亂,卻沒想到這兩人大義凜然,根本沒有給他半點面子,活該!這回有好戲看了。
只見小周公公將兩張卷子直接拿了下去,放在了二人眼前,邢子濯恐懼地睜大了眼睛,惶不可安。祁不凡只下意識看了兩張卷子一眼,臉色登時大變,“這、這是?!”
祁不凡不可思議地瞪着邢子濯,若不是天子面前不得喧譁,險些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朕,很好奇,”齊尚故意頓了頓,嘴角露出幾分冷意,“你們二人的卷子,前半段的意思,倒是如出一轍啊,莫不是心有靈犀?”
邢子濯渾身一震,下意識一指祁不凡,“是他抄我的!太后,一定是他!微臣豈會做這種事!”
這麼多人,公卿皇王、學子三百,他丟不起這個人!邢子濯雙目赤紅,也不想在馮九卿面前丟人!
祁不凡大怒,卻還未出聲反駁,卻被一人冷冷打斷,“未讓你回話,誰準你出聲?喧鬧新政殿,毫無規矩!”
考生心下一凜,都下意識低下了頭。
齊璞瑜皺起眉,這文章一看便知是誰抄誰,他若主動認錯,自己到還能看在那救命之恩上給他留個面子,不想一開口便是污衊於人,衆目睽睽,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邢子濯,”馮九卿忽然開口,臉上閃過幾分失望,沒想到他人竟已經變得這麼虛僞,“哀家給你一次陳詞的機會,你再說,這捲上的前半段,何以如此相似?”
再給你一次主動認錯的機會,不要逼我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