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稟報的時候,齊尚已經直接闖了進來,站在了馮九卿的榻邊。
馮九卿挑眉,看着齊尚那噘着嘴一臉不滿的小模樣,笑了笑,揮手讓魏嬤嬤告退,伸手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躺着說話吧,瞧你一身的雪。”
“母后,”齊尚沒有坐,而是跪在了榻上,驚疑不定地看着她,“聽說姚太妃懷孕了?”
這消息未免傳得太快了。
馮九卿無奈,撐着靠枕歪着,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嘆息般道:“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又有什麼用吧?”
齊尚沉默,靜然不動地跪坐片刻,乃道:“母后想讓朕留下這個孩子嗎?”
“可留,因爲他很有用,但,”馮九卿看他一臉沉色,吃笑起來,“皇帝,你若不想留,等她說出秘密了,哀家替你解決了這個混淆皇室血統的孩子。”
她放低了聲音,輕緩的語調讓聽者漸漸放下心來,“這孩子留與不留,全在你,你不用管別人的看法,問你自己的心。”
馮九卿平靜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評估他即將做出的選擇,齊尚莫名有些緊張。
他想起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不禁便想起了當初的自己和生母,生母已不記面容,他依附、依賴於馮九卿,卻還沒有忘記自己曾在那仿若冷宮的地方度過的悽苦時光。
許久,齊尚顫顫道:“母后,兒臣想留着他。”
“爲了拿他當質子,鞏固自己的勢力,還是僅僅覺得這孩子可憐,禍不及妻兒?”馮九卿微微打直了身體,端詳着齊尚面上的惶惑。
齊尚抿脣,躊蹴道:“不是,就是……就只是想留着他。他可以是質子,但只要在東華長大,將來即便回了盛朝,心也會向着東華的。”
馮九卿嘴角勾了勾,微鬆口氣,“還好,不是純粹的一片善心。”
“啊?”齊尚迷惑地看着她。
“你的想法固然好,但,那孩子身上始終流着盛朝的血,”馮九卿爲他倒了杯茶,不輕不重地說道,“你此刻一片善心,將來那孩子未必能夠理解,你的善心,只怕會成了他人揣測的惡意。”
齊尚:“……”
馮九卿見他面色微變,暗暗好笑,到底少年心性,有些事情還是不夠周全,她整理了一下言辭。
“你可以讓他活着,養着他,教育他,將他當成質子也好、工具也罷,但身爲帝王,始終要謹記,‘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如古唐安祿山之變,便是刻骨銘心不可或忘,懂嗎?”
齊尚欲言又止,馮九卿卻又道:“或許你會覺得這句話有失偏頗,但你是皇帝,你是一國之君,你肩上扛着的不是一個人的好惡,而是東華子民的安定與生死。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所以,母后同意兒臣留下他,但是,不希望兒臣對他投入過多感情,是嗎?”齊尚終於明白了馮九卿要說的話。
馮九卿頷首,“是。”
齊尚眨了眨眼,從榻上下去,拱手彎腰,深深行禮,“母后教導,兒臣謹記。”
他頓了頓,擡起頭,眼神堅定,再度重複剛纔的話,卻又與之不同。
“兒臣要留下這個孩子,要讓人養着他、教育他,但不會隱瞞他的身世,他身上還有一半東華血脈,兒臣必定真心相待於他,但兒臣也會謹記,他身上還有一半盛朝血脈。”
不過,現在談這些事情,到底還是有些長遠了,那孩子能不能活着離開母體,還是個未知數。
馮九卿沒有點破此事,他知道,齊尚孤零零多年,很想要個兄弟,或者說玩伴,可姚若華肚子裡的那個不行。
至少,齊尚不能真的將他當成兄弟。
“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我的尚兒很聰明,有些事情自己就會明白的,”馮九卿話題一轉,拉着他的手又坐回了榻上,輕笑道,“不過現在,我們或許應該先將這件事告訴攝政王。”
正在前線對抗羅曼女的攝政王,一旦有了這個孩子,與舒曼葉的前盟或許可續。
齊尚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他咧嘴一笑,眨了下眼睛,“放心吧母后,兒臣已經派了八百里加急,趕往邊關了。”
馮九卿噗呲一聲樂了,“從來都是邊關往京城裡送八百里加急,你齊叔伯要是收到你的八百里加急,十之八 九會以爲京城生變了呢。”
“哈哈,正好嘛,可一個齊叔伯醒醒神。”
“調皮,呵。”
齊尚反送往邊關的八百里加急還沒有送到,京城之中的暗流卻已經快要衝破平靜的湖面,震破冬日冷寂的冰封,掀起一場驚天波瀾。
太醫院送去的安胎藥,姚若華一一都喝了,刑罰嬤嬤沒有再對她動手,第三日夜裡,她才慢慢寫出一個地名,連着姚子睿的家人名單都在其中。
次日清晨,馮九卿在紫宸殿召見了薛世、薛放兩兄弟,將名單給他們看過,才問:“大理寺卿覺得這份名單可值得信任?”
薛世細細查過姚家的檔案,姚子睿現如今還在大理寺牢中待着,判他一個“秋後問斬”就是爲了這份名單,若是名單屬實,也不用等秋後了,開春就可以解決姚家後患。
“微臣前往戶部查過戶口,此名單上的人名倒是沒有錯,”薛世忍不住眼睛一亮,又看向那地名,激動道,“太后,如若此事是真,太后可又是爲東華立了一大功了!”
“什麼功不功的,不過是姚家殘留的問題未曾解決完罷了,”馮九卿同齊尚對視一眼,忽地壓低了聲音,“大理寺卿想必……也知道這份名單是怎麼來的了吧?”
薛世臉上的笑容瞬間煙消雲散,變得詭異陰沉,緩緩地點了個頭。
“既然知道,那哀家也就有話直說了,”馮九卿似笑非笑道,“這孩子,哀家和皇帝商量過了,必須要留下。”
薛世還未開口,薛放就已經忍不住道:“但若真的留下,那皇室豈不落個……”
穢亂名聲?
齊尚淡淡地掃了眼薛放,“所以啊,母后才叫大理寺卿來想個摺子,必得讓這孩子留下,而且還要留得光明正大,他可是個寶貝。”
薛家兄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馮九卿忍俊不禁,“皇帝論虛歲也才十歲,也好叫別人‘這孩子’?”
薛家兄弟也是啼笑皆非,他們這皇帝聰明是好,但有時候太過裝大人了,就有些不倫不類了。